六月十一,一支队伍出了顿丘南门,行走在乡间小路上。
许是上天显灵,终于飘下了几丝细雨,让干枯的禾苗得到了些许生命之源。
不知道走了多远,前方出现了一个陂池。
池不大,也就堪堪能灌溉二百余顷农田罢了,但却是顿丘东南一个标志性地点。
池边系着一艘船,内有数名船工,恭恭敬敬迎接着太守。
贾留看了一眼周围,脸色阴沉了下来。
“早早下了命令,为何不见诸军大至?”他怒问道。
六月十一,诸坞堡计选派三千壮士至窄桥陂,他要观诸军操练、骑射,招待一众坞堡主,然后带着人马回顿丘,增强守备。
这事本来五月底就要做了,但坞堡帅们一直拖拖拉拉。好不容易说定了,邵贼大军又近在眼前,今日再不集结人马,可就晚了,因为谁也说不准邵贼会不会远离白沟,攻打顿丘。
“府君,我瞧着有些不对。”仆役贾大上前说道。
“哪里不对了?”贾留心中一凛,问道。
仆役都来自聊城贾氏,与自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可堪信任。
“那十余船工眼神闪烁,且不上岸恭迎,其间必有问题。”贾大低声说道。
贾留用眼角余光瞟了一眼,说道:“你去擒一人过来讯问。”
“诺。”贾大应下后,点了几名全副武装的护卫,朝游船走去。
按照计划,今日府君要在这艘游船上招待坞堡帅,观阅诸军。但现在坞堡帅们都没来,而且船工也非常可疑,确实该审一审。
而就在他们朝岸边行去时,船工们却慌了,立刻斩断绳索,撑船远离了湖岸。
“果然有诈!”贾大暴怒,下令护卫们往船上射箭。
箭矢飞了过去,舱中传来一两声惨叫。随着船只逐渐远去,声音渐渐消失于无形。
“府君。”贾大飞奔了回来,脸色难看。
贾留的脸色则有些惶急:“坏事了,这些贼子都降了晋人。”
贾大也想到了,与护卫们面面相觑。
贾留神色变幻了会,一跺脚,翻身上了马,道:“回城。”
贾大等人轰然应命,簇拥着贾留朝顿丘奔去。
城池很快遥遥在望。
贾留心中焦急,不住擦着汗,待行至城外一箭之地时,却心中一凉:顿丘诸门紧闭,城头的“汉”字大旗已经被撤下,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见到城外有人过来时,有几人探出头来,朝贾留指指点点。
完了!才离开这么一会,城池就被别人控制了。
贾留还想做最后的努力,只见他安抚住不安的马儿,大喊道:“城中何人主事?见我回来,为何不开门?”
他很小心地没有说出“反”这个字眼,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可能心底还存有那么一丝侥幸吧。
但城头之人很快击碎了他的侥幸:几個吊篮被放了下来,篮中坐着人,甫一下到地上,就朝贾留奔来。
“夫君。”
“父亲。”
原来是他的妻子。
城头上有声音传来:“府君在顿丘两年,劝课农桑,抚恤孤寡,未有劣迹,可自去也。妻子已奉还,回聊城吧,我等便不送了。”
“李寿,可是你?”贾留气得大骂:“糊涂啊糊涂!晋主暗弱,朝政腐坏。苟非世族,莫付权柄。这么多年还没看明白吗?石安东并无门户之见,寒素豪强,或以文章传世,或以才德著称,只要被他看中,便可入仕为官,跟着晋主和世家大族有什么用?人家看得上你吗?”
李寿听闻,哈哈大笑,道:“石勒提拔的是你,不是我,夫复何言?”
贾大走了过来,低声说了几句。
贾留恍然大悟,暗叹一时心软,没把这李氏满门诛除。
李寿从侄女李氏乃许昌幕府参军庾亮之妾,难怪他要反。
按说这事并不奇怪。一个大家族的成员分仕各方,太常见了,但到了关键时刻,就是靠不住啊!
李寿定然与庾琛、庾亮父子勾连甚深,这是毫无疑问的。
“贾府君速去,莫要停留。”李寿又在城上喊道:“异日王师东伐清河,若举族而降,亦不失富贵。何去何从,君宜细思之,言尽于此。”
说完,李寿行了一礼,道:“此揖代顿丘百姓而行。府君初来之时,疮痍生于道途,今则大有改观,此为府君之德。后会——或有期。”
声音远远传来,人却已经不见了。
贾留惆怅地收回目光,默然不语。
贾大牵着马,护卫着他的妻子,朝聊城方向行去。
乱世之中,无有对错,只有成败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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顿丘这边和平易帜,但别的地方可就不一定这么“温柔”。
就在贾留被关在城外的同一天,繁阳县城之内,大群兵士呐喊着冲向县衙,杀声震天。
出身东武阳谢氏的县令谢广手持一杆大戟,带着百十兵将奋勇厮杀。
箭矢在身边飞来飞去,鲜血在面前不断挥洒。
能战之兵越来越少,倒下去的人越来越多,就连他身上都新添了几处伤。
今日要死在此处了!谢广心中已有明悟,悲愤得无以复加。
狗屁晋廷,比刘汉还不如。
河南人、幽州人,比匈奴还坏。
妈的,拼了!
就在此时,墙头射来大蓬箭矢。
谢广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再也没能起来。
“杀啊!”更多的人冲进了县衙,将守兵尽皆杀散。
当先数十人冲进了后院,见得仆役,直接一刀。
觑得妇人,直接扒了衣裳,当场弄了起来。
坞堡民们瞧了,哈哈大笑。
谢广之妻抱着婴孩,哭泣求饶。
有人冲了过来,将婴儿一把夺过,扔进了井里。
谢妻直接吓呆了,然后被人拖进了房内,哭喊之声响个不停。
尹芳顶盔掼甲,大踏步进了后院,对军士们的行为笑骂了几句,并未阻止。
打仗,不就这样么?少见多怪。
“看看哪有资粮,都给老子收好。”尹芳左右瞧了瞧,捡起地上一套妇人的衣物,质地还不错,便让人收了起来。
“诺。”有坞堡民往兜里揣了几十文钱,眉开眼笑地说道。
他们是不可能吃上皇粮的,杀完谢广一家,光复繁阳,就要回家接着种地当老百姓,不抢点东西或者快活快活,实在对不住自己。
“谢广首级割下来了吗?”尹芳又问道。
侄子尹图回道:“已遣人收起,送往陈公军中。”
“唉,以往跟着匈奴作了太多恶,有此首级,总算长出一口气。”尹芳叹道。
他从一具赤裸女尸走过,熟视无睹。
在他看来,杀人满门、奸淫掳掠,当然不算恶了,这种事每天都在发生,太多太多了,多到已让人习以为常,史官都没兴趣写。
投匈奴才算恶,因为这是大是大非。眼下只要归正朝廷,积极自效,任谁都要赞一声好,史官也会不吝溢美之词,为你说话。
千百年后,谁知道你干过什么事?如果能趁势而起,混个高官,说不定后世还有一堆人对伱顶礼膜拜。
走出县衙后,大街上还有人在抢掠,不过却不是他们家,而是别的坞堡帅。
他懒得多看,等了一会后,闹哄哄的一群人拉着财货,直接回了坞堡。
坞堡外停着数十辆车,载着三千斛粮食,正准备启运,送往白沟。
尹芳仔细检查了一番,确保没有红腐朽烂的粮米后,大手一挥,让人拉走了。
烧杀抢掠一番的堡丁各回各家,又变成了忠厚老实的农人,侍弄庄稼、照顾家人、孝敬父母。只在偶尔闲谈之时,才会透露跟着堡主外出的“丰功伟绩”,引得旁人一阵羡慕嫉妒,恨不得当时在场的是自己。
善与恶,本来就没有那么泾渭分明,经常同时存在一个人身上。
世间没有刻板印象,不是非黑即白,大部分是灰色罢了。
这就是乱世。
六月十五,内黄城外,大军云集,将城池围得水泄不通。
“降!降!降!”银枪军士卒以矛杆击地,齐声大吼。
义从军骑卒绕城三周,时不时射上一箭,让城头鸡飞狗跳。
在他们身后,辅兵丁壮们环车为阵,一阵接着一阵,齐声大呼——
“仁恕为本,只诛元恶。”
“胁从之人,一概不问。”
“若不出降,复罪如初。”
“破城之后,寸草不留。”
“降!降!降!”有节奏的矛杆击地声再度响起,上万人齐声怒吼,直冲云霄。
城头之人看了,面如土色,汗流浃背。
片刻之后,只听“吱嘎”一声,县令裸袒上身,自缚而出。
见到远处的大纛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颤声道:“待罪之人,请明公发落。”
“哦!”银枪军士卒高举长枪,发出了热烈的欢呼声。
大纛之下,金甲大将策马而出,所过之处,欢呼声上了一个新台阶。
数日之内,顿丘、繁阳、卫、东武阳、魏等地多有士人豪强归附,或驱逐刘汉伪官,或直接杀官归义。
一时间,石勒在大河北岸的统治土崩瓦解,形势一片大好。
说白了,就是民心所向。
这个“民”,当然指的是士族、豪强了,和普通老百姓没关系,他们甚至连人身自由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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