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着足足有两三进屋子那么远,邵勋依然听到了高亢的雄鸡报晓声。
就是这个味,农家乐!
昨晚乐凯请他饮宴,席间得知,乐家在涅阳、棘阳以及桐柏山那边还各有一座庄园。
涅阳、棘阳的庄园不同程度遭受过战火侵袭,目前由他的叔伯辈们打理。
淯阳本地的庄园则由乐凯继承,包括淯阳县城以及宛县城内的府邸,同样归他。
二弟乐肇在洛阳城郊有个别院,洛阳城内的乐氏府邸也给他了。
三弟家眷还在淯阳,但其人已在新蔡置宅购地,招募庄客部曲。
总体而言,淯阳还是乐氏老巢,最大的份额都由乐凯继承了,毕竟他是嫡长子。
而且,淯阳这个庄园确实不错。
邵勋出得房门,见屋檐下有燕子叽叽喳喳。
是哩,三月了,最早的一批燕子回归旧巢了啊。
墙面有些斑驳,还长了爬山虎之类的植物。
“哗啦!”窗户被推开了。
邵勋走了过去,树藤、绿叶掩映之下,窗口露出了岚姬娇艳的脸。
可惜没有照相机,不然得把这一幕定格。
远嫁的妇人回到了少女时代住过的闺房,晨起之时,临窗托腮,仔细分辨着记忆中的种种。
“这個小院没变过。”岚姬轻声说道。
“就没给别人住?”
“我侄女偶尔来住一下。”岚姬听到了燕子的声音,探出头来往上看,欣喜道:“燕儿归巢了。”
“是啊,你也归巢了。”邵勋走到窗前,捧着她的脸,笑道:“高兴吗?”
乐岚姬看了他许久,最后“嗯”了一声。
没有人能体会她的快乐。
早饭过后,她卸去了平日里的端庄雍容,像只快乐的小云雀,领着邵勋参观庄园。
邵勋则趁机观察。
庄园后面有一片树林,还挖了很多池子,却不知道是天然的还是人工挖掘的了。
池边每隔几步就栽种着桑树。
白发苍苍的老妪指导着壮丁健妇,栽种新桑苗。
密度是真的高,河边、田埂、水渠两侧等各种边边角角的地方,到处都是几株到几十株不等的桑树,整体加起来相当不少了。
与其他家族不同,乐氏主要是利用这些破碎的边角料土地栽种桑树。
这些地拿来种粮食不值得,种菜也嫌麻烦,于是便种桑。
由此观之,乐氏的绢帛产量不算高,但他们却拿了大片良田种亚麻,大概因为这是需求量最大的布匹吧。
林池之外,推开一扇木门,邵勋顿时惊了。
如山岳一般的草料堆在仓里,连绵不绝,一直延伸到远方。
这得积存了多少干草啊?
“以前家里做得牲畜买卖。”岚姬走了过来,挽着邵勋的手,说道:“汝南有驴骡牛马贩来,走了数百里后,掉膘严重,骨瘦如柴,卖相不好,于是就要催肥。我家与南顿应氏联手,将牲畜卖到襄阳、江夏一带,对半分账。应氏的牲畜,就是在这里催肥的。”
邵勋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
但他却想到了,乐家应该还在做这个生意,积存了如许多的干草就是明证。
异日大队骑兵而来,补给算是有着落了,毕竟总拿粮食喂养成本太高。
其实,这就是世家大族支持你的好处。
打仗就是打后勤,你走到哪里,都能轻松得到补给,优势是巨大的。
走过草料仓,迎面而来的是一望无际的田野。
南阳是个盆地,相对平坦,又水系纵横,开发较早,粮食产量不低。
春播早已结束,这会庄客们正在疏浚沟渠,以便农作物生长关键期能得到灌溉。
沟渠乃至水库都是乐氏自己组织人手挖的,这意味着他们已经取代了基层政府的职能,在乡间非常有号召力以及至关重要的组织力。
“这些人能一日三餐。”乐岚姬轻声解释道:“不过得一直干到晚上。最后一顿饭是就着漫天繁星,在田埂上吃的。”
“真是不易。”邵勋感叹道。
庄园主不是做慈善的,给你一天三顿干饭,就要披星戴月干活。而这些人,显然已经习以为常,甚至认为这是天经地义的,毕竟祖上一辈辈人就是这么干过来的。
一辆马车从旁边路过,车上满载各色兵器。
看成色,应该是损坏后维修好的。
邵勋顺着马车离去的方向,见到不远处有千余人正在操练。
之前邵勋认为乐家实力大于名气,现在更加认可了这个判断,因为他们居然有千余名铁甲武士,一般的士族能有百余个就很不错了。
此千余人身材倒不是很高,但粗壮敦实,手里拿着比长枪更加沉重的步槊,一板一眼地练习着。
他们旁边,另有二三百人席地而坐,正在调校步弓。
看草人身上插满的箭矢,可想而知他们已经练过一轮了。
“小时候,我记得他们旬日才操练一次。这次见到兄长,听闻已改为五天一练了。”乐岚姬又道。
“可操练军阵?”
“练得较少。”
“多久一练?”
乐岚姬有些担忧地看了邵勋一眼。
“我是想给乐家大富贵,你想什么呢?”邵勋低声道:“晚上撅好了,让我好好惩罚一下。”
乐岚姬掐了他一把,红着脸说道:“大概一月操练一次军阵。”
这他妈是正规军的练法啊!
邵勋有些惊讶,看来南阳局势真的紧张,乐家的资源开始往部曲身上倾斜了。
有点想把这一千多兵收走了,该找个什么理由呢?毕竟是亲戚,不能做得太难看。
不过,收世家部曲为兵也不是没有隐患,张方是怎么死的?邵勋可太清楚了。
最好是让他们去当府兵,这是副作用最小的办法。
邵勋一边想,一边不动声色的陪着女人,将庄园内外逛了遍——事实上,一天都没逛完。
傍晚南风习习之时,岚姬又去陪母亲了,邵勋则和乐凯找了个幽静之处,一边饮茶,一边谈正事。
目盲耳聩的老仆给二人上了点心,然后便离去了。
团团榆柳之下,邵勋仰头看着浅浅的星汉,顿觉心旷神怡。
乐凯心下有些期待,有点小激动,但他沉住了气,轻轻品味着茶水,然后说道:“方才服侍之老仆,跟了我家三代人了。平日里在此种瓜栽豆,看守牛羊。他不识字,更不清楚外面的世道,他甚至连自己的岁数都不清楚。只知道每年冬去春来,山清水秀之时,就又长了一岁。”
“未尝不是一种福气。”邵勋说道。
洛阳诸王杀来杀去,南阳土客争斗不休,外间都血流成河、尸横遍野了,老者住在榆柳掩映的木屋中,晨起喂猪,然后牵羊到河畔放牧,顺便给坡田里的果蔬除除草。
傍晚时分,呼鸡返舍,赶羊归圈。
吃罢晚饭后,坐在小桥流水边,听着虫鸣,赏着月色。
生活固然单调、简朴,但未尝不是一种活法。
志在天下之辈,不就是为了给人这样活下去的机会吗?
乐凯放下茶碗,道:“但他三个儿子却存着强烈的上进之心。长子在府中管着杂事,主要是支使匠人做麦醋、米醋、莲花醋、豆豉;二子管着数十鱼塘,秋冬之时,带人下河捕鱼、挖泥;三子乃我家部曲,武艺不错,曾跟随羊彭祖出征打过仗,还斩过一级贼首。他们已经不再安于过去的日子了。”
邵勋轻轻一笑,道:“人总是想往更高处走。但如果走到高处,可能维持如今的日子?”
“只会更好。”
“他们会记得谁给的好日子么?”
“永志不忘。”
邵勋微微颔首。
乐凯自顾自喝着茶水,心却提了起来。
“小长安有人吗?”邵勋突然问道。
乐凯刚想说“有人”,却生生止住了,道:“空无一人。”
“收拾一下吧,诸族合力建个土城。”邵勋吩咐道:“下个月会有六幢银枪军前来屯驻。”
“好。”乐凯毫不犹豫地应下了。
“南阳内史让出来吧,弘农太守垣延会来接任。”邵勋说道:“新的沔北都督府,你为军司。”
“谢明公提携。”乐凯心下大定,感激道。
“我无法常来此地,替我看好了。顺阳、南阳、新野、义阳、随国,一个都不能少。”邵勋叮嘱道:“北伐匈奴事关重大,精兵强将皆在大河两岸,南阳诸族该出力就卖点力气,将来会有好处的。”
乐凯差点想问什么好处,他外甥……
但邵勋说得云遮雾罩,他又有点不敢问。
罢了,会有机会的,走一步看一步罢了。
陈公有一点没说错,该厚养将士了。大争之世,不多养兵扩充部伍、不多打仗锻炼士卒,难道留着钱给别人?
沔北幕府军司,大有可为。
“我还会安排几个人,届时伱等当通力协作,勿要生分争执。”邵勋又说道——
“南阳国大农韦辅出任幕府参军。”
“公府中大夫王隐出任记室督。”
“堵阳屯田校尉邵光兼领帐下督。”
“将军楼褒屯鲁阳,兼营军都督。”
“金门坞坞主王辉出任府掾。”
“万年令皇甫昌出任宛令。”
“就这几个了。”邵勋结束了谈话,道:“南阳乃许昌侧背,万勿有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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