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浓重的雾气之中,大群军士如鬼魅般汹涌而上。
矮墙之上,一名少年瞪大着眼睛,死命看向前方。
军中老兵相告,大雾之天,贼众极有可能前来偷袭。
但知道是一回事——少年擦了擦眼睛,我是真看不清啊。
雾中似乎响起了“沙沙”的脚步声。
少年干咽了口唾沫,长矛杆几乎被他攥出水来。
“沙沙”声更响了。
少年用足目力,向前望去。
浓重的雾气之中,仿佛藏着头吃人的凶兽,那“沙沙”声仿佛是凶兽在咀嚼。
少年被自己的臆想吓得一个激灵。
片刻之后,他终于做出了决定,下了木墙,来到营寨之内。
这个寨子很小,只能住十个人左右,一般设在大营外围,起警戒作用。
一旦敌军来袭,他们是没有可能生存下来的,唯一的作用就是临死前传出讯号,给大营准备的时间。
寨中还有九個人。
有人倚靠在木墙上,闭目假寐。
有人像饿死鬼一样,不停地吃着东西。
有人板着脸,仿佛别人欠了他多少钱一样。
还有人在咒骂着天气,让柴草都湿漉漉的,点不着火。
少年突然起了明悟,这九位同袍其实都很害怕,只不过每个人表现出来的形式不一样。
是啊,敌军已经来了,就在北边下寨,人数未知,但骑兵数量不少,至少比他们多。
谁知道他们会不会突然攻来呢?
希望不要吧。只要守到今天中午,就会有另一队的弟兄过来替换他们了。
“队主,我好像听到动静了。”少年说道:“要不要示警?”
队主闻言,立刻睁开了眼睛,一跃而起,道:“随我上去。”
一老一小很快爬上了寨墙,北边的场景顿时让他们惊呆了。
白色的雾气之中,仿佛钻出了无数恶鬼一般,直朝他们扑来。
少年浑身颤抖了起来。
他的眼睛不自觉地落在敌兵身上,敌兵似乎看了他一眼,满是恶意。
队主不声不响地冲了下去,直接拉响了铃铛。
清脆的“噹噹”声骤然响起,刺破浓雾,在旷野中传出去很远。
几乎与此同时,对面射来了密集的箭矢。
惨叫声自墙头响起。
少年“嘭”地一声栽落地面,死不瞑目。
木墙上响起了不绝于耳的“哚哚”声,偶有几支箭矢抛射入寨内,重重插入泥地,箭羽震颤不休。
汹涌的人潮几乎淹没了他们这个小小的营寨。
贼兵一个接一个翻越而下,兵刃交击声、垂死惨叫声此起彼伏。
队主坚持到了最后。
身上的皮甲已经破破烂烂,被数杆长枪逼到了角落里。
“噹噹……”其他地方的示警钟声次第响起。
队主哈哈大笑,道:“还想趁雾偷袭,做梦!”
“噗!”长枪捅入胸腹,队主惨叫倒地。
剧痛模糊了他的视线,前方的一切都变得隐隐约约,虚无缥缈。
“嘭!”他重重摔倒在地,临死前最后一个念头竟然是:九月收完豆子,一定要挑最饱满的留种,来年再种。
******
越过外围警戒小寨后,敌军一路前行,冲到了壕沟边。
沙袋如雨点般落下,木板一块接一块放下。
站在壕墙后的许昌世兵脸色苍白,吞吐着唾沫。
军官们来来回回,大声呵斥。
不一会儿,箭矢一波接一波飞出,将几乎无甲的敌军炮灰尽数扫倒在地。
但敌军太多了,仍然汹涌不停。
许昌世兵又不是银枪军之流的全员弓手,弓箭、弩矢密度不够,无法有效阻止敌军冲杀过来。
当弓弩投射密度稍缓之时,一些敌兵穿过木板,冲到了壕墙前。
“杀!”
“后退者死!”
督战队手持大砍刀,将十余名转身欲逃的许昌世兵拦住,手起刀落,头颅滚落在地。
军兵们受到震慑,不得不硬着头皮迎战。
双方隔着一堵壕墙,长枪捅来捅去,大刀砍来砍去,不消片刻,壕墙两边便尸积如山,血流成河。
“嗖!嗖!”弓手们退到了第二道壕墙后,找了高地,居高临下射击。
箭矢一片片落在前冲的敌军头上,造成了可观的杀伤。
壕墙后的许昌世兵渐渐稳住了阵脚,在军官的带领下,拼命抵挡着敌军的攻势。
慢慢地,敌军的攻势越来越疲软,人也越来越少。
终于,在过了某个临界点后,某人发一声喊,转身就逃。
其他人一看,勇气顿失,纷纷转身,紧随其后。
一波攻势,就此被打退。
“出击!”许昌世兵跃出壕墙,跨过木板,越过被填平的壕沟,追在溃退的敌军身后,大肆砍杀。
但他们也没敢追太远,毕竟大雾弥漫,鬼知道前方有什么?万一是严阵以待的骑兵呢?
于是,在冲出去数十步后,他们便缓缓后退,缩到了壕墙后面。
一部分人留在最后,将敌军放置在壕沟上的木板取走,并将其拿来修补被敌军砸毁的壕墙。
战场一时间平静了下来。
许昌世兵们呆呆地看着雾气中横七竖八的尸体,恍如做了场大梦。
他们中并非每个人都有战争经验。
作为新蔡王司马确时期重建的部队,他们需要学习的地方太多了。
残酷的战场就是最好的历练之地。
大浪淘沙之下,挺过去了就是没有感情的杀人机器,挺不过去那就是帮助敌人成长的垫脚石、经验包。
今日一战,他们这些人看起来还没石勒的部队经验丰富,以逸待劳的状况下,第一波攻势就打得这么费劲。
当然,这也和他们第一次充当战兵有关。
以往多次随军,基本都是辅兵,现在当战兵,直面锋刃,顿时知道战兵不好当了,也知道战兵的那份粮饷不好拿了。
后方来了一队司州丁壮,他们抬着担架,将不良于行的伤兵抬走;受伤虽重,但勉强可走的人则架回后方;至于只受了轻伤的,则不许退下,发点麻布自己裹伤。
所有人都沉默地站在壕墙后,气氛凝重地仿佛能滴出水来。
“咚咚咚……”大雾中响起了沉闷的鼓声。
这一次,敌军不再偷袭了,而是正儿八经排兵布阵,发起了第二波攻势。
******
“沉住气。”邵勋的铁砂掌重重拍在金正肩膀之上,说道。
金正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
“些许小场面,就要出动银枪军吗?”邵勋继续说道:“我还想让你来主持攻防大局呢,如此沉不住气,真是差了王雀儿好多。”
金正听了面红耳赤。
邵勋看了看他,口气一缓,道:“好好想想,别冲动。军争这种事情,比的就是谁犯错少,还有就是抓敌人错误的能力。没有人能不犯错,我打仗时也会犯错,但真的要尽量避免。”
“是。”金正诚恳应道。
“石勒也来了快十天了,说说你的看法。”邵勋找了张胡床坐下,说道。
“石勒的地盘上应该还在忙秋收,一时半会抽不出太多步军。”金正说道:“他手头的步军数量,应该不会超过两万,可能只有万余。”
“你能想这么多,很不错了。”邵勋点了点头,道:“石勒抵达旬日,方才发起第一次进攻,确实缺少步军,这是我们的机会。但打仗这种事情,从来都是料敌从宽,万一石勒抽调了大量步军抵达枋头前线呢?靠老弱妇孺秋收,苦一苦也不是不可以。况且无需把全部精壮调来,三五户抽一丁就够了。”
“受教了。”金正应道。
“此战若交予你来指挥,知道怎么做了吧?”邵勋问道。
“以不变应万变。成功筑城是第一要务,杀敌多少都是次要了。”
“很好。”邵勋笑道:“于枋头筑城这种事,我谓之‘战术’。调动石勒,围魏救赵,保全王浚,我谓之‘战略’。此战,其实是以枋头筑城这种战术,来实现围魏救赵这个战略。以后打仗,要多从战略层面着眼,别尽盯着小场面。”
“是。”金正心中若有所悟,但似乎又觉得这些事太复杂了,不如当面锣对面鼓拼杀来得痛快。
邵勋看着他,良久后叹了声气,说道:“好好想。邵师对你,期望颇深,比所有人都深。”
金正心下感动,面露惭愧之色,道:“学生让邵师失望了。”
“现在还谈不上,你还年轻,还有大把的机会。”邵勋说道:“早点开窍吧。将来危急之时,邵师可信任的,只有伱们这些人。”
说完,他起身来到了大营后方。
筑城工地之上,地基已经打好,城墙正在反复夯筑之中。
绝大多数辅兵皆在此处了。
他已经传令,何伦率军渡河北上,一方面轮换厮杀,一方面也可增加筑城人手。
枋头南北二城规格较高,是打着长期使用的目的建造的。
淇水、清水汇入白沟之后,后者已成重要漕运航道。
即便将来不打仗了,枋头也将成为重要的水陆码头、商品集散地,为天下百姓造福。
另者,他也想在河北打造自己的基本盘。
置屯田军是一个很不错的方式。这种地方驻防力量,战力不强,但守城的能力还是有的。有他们在,就等于稀释了士族豪强的影响力,增加了朝廷的控制力。
士族不是他的基本盘,屯田军、府兵、自耕农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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