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在做什么?”卧房之内,庾文君一边整理衣物,一边问道。
“和门生饮宴。”荀氏回道。
庾文君点了点头,旋又问道:“绛霞,这些门生以后都要当官为将么?”
荀氏思虑了下,说道:“大部分都是吧。有才者为官,才具一般者为幕府、郡县小吏,或至军中当文书,实在不堪任用者,就只能在军中当个队主、队副了。”
庾文君先是“哦”了一声,然后又问道:“绛霞,你怎这般清楚?”
“河南不知多少人关注着陈公。”荀氏笑道:“这两年,怕是连陈公小时候做过的事都被人挖出来了,还有什么秘密可言?”
庾文君若有所思。看样子,梁县武学生对夫君十分重要了,堪称支柱。
想想也是,若这一万多银枪军覆灭,河南还有几个人支持夫君都说不好。
“那要不要——”庾文君吞吞吐吐地说道。
荀氏疑惑地看向她。
殷氏看出来了,轻轻点了点头,道:“得想个好法子,别太明显。”
荀氏也想到了,她用嫉妒的目光看了眼殷氏。
殷氏低下头,脸已经红了,小手捏着裙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庾文君默默整理着衣物,神思不属。
蓦地,手停了下来。
两件红色戎服,胸前都绣了“勋”字,不知道从哪来的。
另有一件蓝色袍服,做工精美,用料考究,但不是特别合身,肯定也不是家里的。
庾文君鼻子一酸,心中默念:“我是大妇,要大度!要大度!”
但念着念着,心中酸涩越来越多。
她才十六岁,还没学会如何更好地控制情绪,一时间就觉得脑袋嗡嗡的,难受不已。
她觉得自己过分了。
这年头士人谁不三妻四妾,蓄养上百姬妾、终日淫乐的也不在少数,他们的妻子不都很大度么?对丈夫的放浪形骸问都不问,这不就是母亲教导的女人要大度?
但她发现真的好难。
她就想扑在夫君怀里,让夫君宠她、爱她,最好——最好少在外面拈花惹草。
“蒲桃,你去库里取些财物,给夫君的门生一人发一件。”庾文君突然说道。
“取什么财物?”小庾问道。
“从我带来的嫁妆里取吧。”庾文君稳了稳心神,道:“新门生赏赐一匹锦缎,老门生给一件银器。”
“好。”小庾立刻离开操办去了。
荀氏、毌丘氏、殷氏都沉默了下来。
比起庾文君,她们的幽怨更多。
今年府中挖了個池子供人泡澡,陈公非常喜欢。
沐浴之时,她们轮番脱光入池,为陈公擦洗,但陈公从来没动过她们。偶尔占点让人脸红心跳的小便宜,调笑几句,但也仅此而已了。
文君经常故意路过浴池外边,她装作大度的样子真的很可笑。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忧愁啊。
整理完衣物后,庾文君又来到书房,为夫君整理书籍文稿。
桌案旁的地上放着个竹箱,箱中摞放着木牍,庾文君眼尖,看到了一个小盒子。
她纠结了许久,拿起盒子,打开之后,却见里面放着一件首饰。
首饰是一件碧珠指环,具有很明显的西域风格,环内刻着字:“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赠爱妻文君。”
庾文君用颤抖的手将其拿起,脸色嫣红,仿佛被巨大的幸福击中了。
彩凤是上古传说中的神鸟,五彩斑斓,美丽无比。
通犀是《汉书》中的异兽,通两头,又名通天犀。
这两句诗用了十分巧妙的典故,意思是说虽然不能像彩凤一样比翼双飞,时常陪伴,但夫妻二人心意相通,虽各处一方,亦能体会到对方的思念。
她的眼睛又眯了起来,笑出了小月牙,之前的些许酸涩早就消散得无影无踪了。
她左右看了看,见无人注意,不舍得将指环放回,又把书匣恢复原样。然后书房也不整理了,提着裙摆,悄悄溜了出去。
一路之上,嘴角忍不住上翘,心情好得无以复加,直到看见前来拜访的兄长庾亮。
“庾夫人。”庾亮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大兄。”庾文君高兴地喊道。
庾亮无奈,不过也挺高兴的。
妹妹和陈公是政治联姻,但看到妹妹如同泡在蜜罐子里一样幸福,做哥哥的也很高兴。
谁说政治联姻不能夫妻恩爱的?有的人既能感受到夫妻间的幸福,又能获得无边的富贵,这就是命。
庾文君将庾亮引到偏厅,吩咐仆婢取来茶酒,然后问道:“兄长不回去陪嫂子么?”
庾亮瞪了她一眼,若有所指地说道:“谁都像你一样,终日夫君长夫君短的?嫁过来快一年了,何时诞下麟儿?”
庾文君一听,先是脸一红,然后又皱起眉头。
夫君刚回来时,像是没吃饱的饿狼一样,一把抱起她,剥了个精光,但确实一直没怀上。
看来要一直黏着夫君了,反正她也喜欢黏着夫君。
“不说这个了。”庾亮顿了顿,又道:“今日陈公召集门生宴饮,所为何事?”
庾文君从遐想中回过神来,皱着眉头问道:“大兄问这些作甚?”
庾亮差点扶额哀叹,道:“我为陈公募了好几次兵了。银枪军一直异于其他部伍,不要禁军散卒,不要山贼水匪,不要士族部曲,全都是什么都不会的新人。就连将校,都由陈公门生充任。外人水泼不入,针插不进,更不知其内情。”
庾文君静静听着,下意识有些不安。
庾亮看了妹妹一眼,低声道:“你是他们的师母,有些时候该关心一下门生的私事,家中爷娘是否健在?钱财有无短缺?是否婚配等等,都可以问。”
庾文君嗯了一声,道:“方才我让蒲桃捡了一些礼物,发给参宴之人。”
庾亮赞许地看了妹妹一眼,道:“这就对了嘛。慢慢来,不要急。你是他们的师母,一定要坐实这个名号,让他们一直认你。如此一来,好处难以想象。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准,但银枪军是决定性的力量,谁也不是他们的对手。”
庾文君哦了一声。
但说实话,她觉得有点麻烦。
依偎在夫君怀里,享受夫君的宠爱是她最喜欢的事,有必要这么麻烦?
再者,嘻嘻,“爱妻文君”。
别人都没这个殊荣,尤其是红袍、蓝袍的主人——唔,送红袍的可能是惠皇后羊氏,送蓝袍的是谁呢?
庾文君的思路已经飞到其他地方了。
庾亮还在喋喋不休:“逢年过节,作为师母给门生准备礼物太正常不过了,便是陈公也不会说什么。伱才十六岁,日子长着呢,持之以恒数十年下去,谁能撼动你的地位?将来银枪军将校们只有一个师母,那就是你,明白吗?”
“哦。”庾文君纤手托腮,美目盯着空气中的尘埃,脸时不时红一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庾亮看了为之气结。妹妹怎么这么傻?
那么大的优势,稳赢不输的结局,若还玩砸了,冤不冤?
“今日席间,陈公与门生们都谈了什么?”庾亮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问道。
庾文君回过神来,沉吟不语。
庾亮说她傻,那不是真的。事实上,经历过士族教育的女子,又怎么可能真的傻?只是庾文君懒得管那些事罢了。
她只是个十六岁的女孩,贪恋夫君的温柔,满脑子情情爱爱,实在不想与太多人勾心斗角。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这个主母是不合格的,没有威严,没有手段。
如今邵府的女主人与其说是她,不如说是邵母刘氏。她是真的端水大师,又有分寸,没有老母亲帮看着,黄毛的家里早鸡飞狗跳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人总是会成长的。
庾文君和刚嫁过来那会,已经有了些许改变。
尤其是汤池那日,她闻到了夫君身上别的女人的味道,有那么一瞬间,简直五雷轰顶。
黄毛不断作孽,让单纯善良的女孩子被动成长,也是绝了。
“我亦不知说了什么。”庾文君摇了摇头,说道。
庾亮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说道:“嫁过来一年了,就没心腹仆婢?”
庾文君低下了头,有些难过。
“快过年了,给仆婢施恩是你这个主母该做的事情,自己把握。”庾亮叹了口气,说道:“你嫁过来了,自然是邵家妇,但爷娘兄妹也是亲人。关键时刻,能给你帮助的也只有亲人,好好想想吧。”
“嗯。”庾文君轻应了声。
“愚兄带了些礼品过来,一会你遣人收了。”庾亮站起身,说道:“年前事杂,就不耽搁了,走了。”
庾文君站起身,一直送到门外。
回到偏厅之时,她有些神思不属。
一会想到那几件戎袍,一会想到那个指环,脸色纠结无比。
天色很快暗了下来。
学生们喝了一下午酒,互相扶持着散去了。
脚步声在偏厅外响起。
“在想什么呢?”邵勋一把搂过小妻子,柔声问道。
庾文君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一边是夫君,一边是亲人,让她觉得好烦。
邵勋知道庾亮刚刚来过,又凝视了下妻子的表情,心中有所猜测,觉得该上大招了。
他轻轻吻去了妻子眼角的泪水,然后牵着她的手,道:“我有件礼物,要送给最喜欢的人。”
庾文君脑袋轰地一声,晕乎乎地跟在邵勋后面。
鼻子有些发酸,心中的委屈终于得到了释放,喜悦从心底滋生,眼中只有夫君的身影。
邵勋则心中警惕。
谎言说得太多,他都有点怕了。
不过,他的根基也在不断夯实,将来或许没那么需要担心。
文君年纪小,又很单纯,对自己无比依恋。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就能让她一颗心全系在自己身上。
但欺骗小女孩,总让邵勋有些愧疚。
愧对的女人,似乎有点多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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