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亮巡视南顿、新蔡、汝南的同时,邵勋则抵达了陈县,时已十二月初。
银枪军右营原地解散,军士各回各家。
他们的家就安在陈郡——左营六千人安家于襄城,右营十幢兵则在陈郡。
至于新招募的21-24幢兵,则统一迁至梁国诸县安置。
十二月初八,腊日。
睢阳渠东岸的空旷草场上,邵勋又带着亲兵、义从骑兵开始射猎,加深感情。
这是传统了。
将近四百亲兵、两千义从军士策马奔腾,欢声笑语不断。
“嗖!”箭矢飞出,挟千钧之势射中了一只奔跑中的野猪。
野猪大怒,转过身来,直朝邵勋冲锋。
亲兵们尽皆失色,邵勋则哈哈大笑。
“我来!”刘灵提着一把巨斧,冲到野猪侧面,奋力斩下。
野猪发出痛苦的嚎叫,四蹄一软,歪倒在地。
亲兵们一拥而上,挥舞刀剑,将已处于“弥留之际”的野猪砍得惨不忍睹。
刘灵撇了撇嘴,不屑于补刀。
吃了我一斧,什么样的野猪还能活?
“赏金刚奴绢十匹。”穿着一身蓝袍的邵勋吩咐道。
刘灵的高手风范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快步上前,拜倒于地,大声道:“谢明公赏赐。”
邵勋又大笑。
天下英雄受吾驱使,美哉!
血肉模糊的野猪被抬下去后,射猎继续。
“嗖!”又一箭射出。
骑士们纷纷前出,你争我夺,将一只已经蹬腿的野兔献了上来。
“赏你了!”邵勋收起角弓,马鞭一挥,笑道。
抢到野兔的义从军骑士听不懂他的话,愣愣地站在那里。
亲兵们纷纷呵斥。
邵勋止住了,翻身下马,走到此人面前,问道:“匈奴人?”
义从骑士还是听得懂“匈奴”二字的,傻傻点了点头。
邵勋拿马鞭转了一圈,指了指方才呵斥他的亲兵,道:“既入吾帐下,便是袍泽,何斥喝耶?”
说完,拍了拍手。
蔡承会意,取来一匹绢。
邵勋不满,皱眉道:“此人骑术精湛,抢在尔等之前取得猎物,一匹杂绢如何能打发了?”
蔡承又拿来一匹锦缎。
邵勋满意地接过,将骑士拉起,又把锦缎披在他身上,道:“到我军中,只要有本事、有战功,便有赏赐。”
有军官走了过来,用胡语翻译了一通。
骑士一听,感激涕零,又要拜倒于地。
邵勋拉住了,对着众人说道:“吾平生只好美人和勇士。只要有勇力,敢拼杀,见我无须下跪。尔等亦要谨记,不可折辱壮士。”
“遵命。”众人齐声应道。
邵勋拉着匈奴骑士的手,道:“天色将晚,今日便到此为止吧。明日操练分进合击之术。”
篝火很快点燃。
入夜之后,陈郡、陈县官员亦至,一同吃肉饮宴。
酒过三巡之后,场中愈发热闹起来。
一些壮勇之辈开始比赛角力,胜者由邵勋亲自颁发赏赐,顿时将气氛推向高潮——呃,这项比赛不许刘灵参加,他已经提前拿到一枚玉佩作为奖品了。
数十步外的林间小院内,王澄扒着墙头,看了许久。
他从荆州辞官后,就直接跑来了陈县,因为他听说王玄等三位晚辈在此。没想到王玄提前走了,只有景风、惠风二人还留在这边闲住。
不远处传来了脚步声,一个人影向这边走了过来。
王澄迅速低下头,免得被人看见。但片刻之后,他又抬起了头,瞪大眼睛。
侄女王景风悄悄出了门,竟然与陈公邵勋在墙下私会。
尔母婢!你为什么抱阿鱼?阿鱼你为什么不反抗?
“你还记得我!”墙根下传来侄女幽怨的声音。
“知道你喜欢吃鱼,方才特意钩了一条上来,煨好汤了。”这是邵勋的声音。
“很香啊……”王景风已经把不快忘到了脑后,有些惊喜地说道。
“一会趁热吃了。”
“我现在就要吃。”
“现在不行。”
“为何?”
随后便是女人娇嗔的声音传来。
王澄悄悄探出头,发现侄女整个人被邵勋抱在怀中。
这不是关键,关键是邵勋搂着侄女纤腰的手逐渐下移,在臀上轻轻揉捏着。
侄女只哼哼了两声,就没别的表示了。
王澄目瞪口呆。
往日春游,有登徒子不过口花花几句,就差点被侄女打。邵勋的手到现在还放在侄女的臀上,侄女就只是脸红,连骂都没骂,更别说打了。
这……
咦?
王澄分出一只手,擦了擦眼睛,借着墙边的火光望过去。
陈公身上的那件蓝袍好眼熟啊!那不是处仲最喜欢的衣服么?怎么穿到陈公身上了?
一瞬间,他想到了很多种可能,每一种都只会让他——更加目瞪口呆!
他失魂落魄地下了梯子,默默走回房间。
王惠风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继续写写画画。
王澄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又没说,最终只道:“陈公自广成泽而来?”
王惠风嗯了一声,继续提笔写字。
“就知道看书写字。”王澄无奈道。
王惠风又嗯了一声,还在写字。
“邵勋有没有——对伱做什么?”片刻之后,王澄忍不住问道。
“叔叔还请慎言。”王惠风抬起头,皱眉道。
王澄一窒。
明明是晚辈,他却从惠风的眼中看到了责备、不悦等情绪。
见了鬼了!王澄暗恼,这侄女太过正经,竟然让他这个叔叔感到不自在。
“你在写什么?”为了化解尴尬,他转移话题道。
王惠风停下了笔,解释道:“昨日陈公前来拜会,请我算一算若给百姓授田,需几亩园宅地、几亩桑麻田、几亩粮田。”
王澄疑惑地看了侄女一眼。
他不信邵勋的目的如此单纯,而是别有所图,于是问道:“果真?”
王惠风的脸上露出佩服的表情,低头看了看纸上的字,说道:“陈公谈了很多。他说应给百姓田三十亩,其中二十亩种粟麦,两年三熟,十亩种桑麻,缫丝织布。另给五亩宅院,供百姓起屋,亦可遍植竹木、果树,或辟为菜畦。”
“如果是下田,则倍给之,或用林草之地充抵。”
“陈公还提了桑下种麦之法。”王惠风抽出一张纸,递给王澄。
王澄拿起一看,最上面是一句诗:桑下种粟麦,四时供父娘。
笔迹似乎不是侄女的,难道是邵勋写的?他们已经亲密到这种程度了?他忍不住抬头看了眼侄女,欲言又止。
王惠风聪慧无比,只坦然看着叔叔,不想解释什么。
王澄低下头,继续看着。
看完后,嗤笑一声,道:“桑下种豆,我亦在别处见过,不稀奇。”
王惠风点了点头,道:“陈公说天下之事,难在推而广之。桑下种麦之法,确实已有,然大多数人并不知晓。若能尽推之,则百姓大获其利。”
桑下套种农作物首见于南北朝时期,当时种的是绿豆、小豆。
到了中晚唐,不但商业大繁荣,农业技术也得到了长足进步,各藩镇农民们开始在桑下套种粟麦,并且进一步完善了套种理论,连合适的桑树、农作物密度都有经验了——“太寡则乏于帛,太多则暴于田。”
就极端情况来说,如果田地足够多,完全可以在农田中遍植桑树,每亩地最多可种四五十株,以牺牲粮食产量为代价获得更多的绢帛。
但一般不这么极端,大部分农田还是拿来种粮食,部分田地种桑树,桑下还可套种部分农作物,以进一步提高产量。
这项技术如果能在整個河南推广,那么百姓将收入大增,日子也会更好。
“邵勋他不是好人……”王澄低声说了一句。
王惠风有些讶然,不置可否。
事实上,她对邵勋印象很不错。
这两天他们谈了很多。
邵勋想了很多让百姓提高粮食、桑麻产量的办法,她很感兴趣。
邵勋又提了他心目中完美的农户家庭生活状况:五亩宅园,其中一亩起屋,四亩种果蔬、枣榆;三十亩田,二十亩种粟麦,两年三熟,十亩种桑,桑下种豆子;另有公地若干,供百姓割草、放牧,养牛羊猪之类的牲畜。
王惠风听得入迷了,于是当邵勋央求她帮忙时,不假思索就答应了。
只不过这些事她懒得对家人说,免得他们以为自己对陈公有好感。
但话又说回来了,陈公心怀天下,爱惜百姓,又胸有韬略,能提出良策,还会打仗,善抚士卒,真是世间奇男子。
王惠风很欣赏他——只是欣赏而已。
见得侄女脸上表情,王澄直欲抓狂。
邵勋可真有本事啊!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二侄女这种人是比较正直、传统的,而且外柔内刚,你若与她谈风花雪月,那屁用没有,只会让她厌恶。
但若谈天下、百姓,那就危险了。
尔母婢,这厮怎么这么会玩!
“总之你以后少和他说话,他真不是好人。”王澄想起了邵勋身上的袍服,咬牙切齿道。
王惠风笑了笑。两个人有共同志趣而已,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她懒得多说。
王澄见侄女这态度,心下哀叹,恰好瘾头上来,起身离开服散去了,不再理这些糟心事。
王惠风低下头,又抽出一张纸,定定看着:“种桑百余树,种黍三十亩。衣食既有余,时时会亲友……”
这就是他理想中的百姓田园生活啊。
好像很难做到,但他一直努力在做。
这才是大丈夫。
她提笔下了“邵勋”二字,笔法不拘一格,自然内敛,昭示了写字之人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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