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下旬以后,洛阳战事愈发激烈。
匈奴人已经完全占领位于黄河南岸的湖、弘农、陕三县,并屯兵新安东,控制了函谷的东大门。
历朝历代,函谷关的位置不太一样。
秦函谷关在弘农县西南(今灵宝境内),古称桃林塞。
春秋时晋侯使詹嘉处瑕守桃林之塞。
这条路也不是一直都能走的。
《三秦记》记载:“桃林塞在长安东四百里,若有军马经过,好行,则牧华山休息林下;恶行,则决河漫延,人马不得过矣。”
可见各个时期地理条件不一样。在黄河河道变动之后,人们开辟新路,函谷关所镇之路渐渐荒芜,无人穿行,潼关应运而生——潼关既能挡住桃林塞旧路,又能截住新路,重新取代了函谷关的地位。
在新安县东六十余里(今新安境内),还有汉函谷关旧址。
汉函谷关其实没啥用,因为它只能守住新安道,而无法挡住宜阳道,关东大军西入关中,可以绕道洛水河谷,绕过汉函谷关,但绕不过秦函谷关。
匈奴人此时屯兵之所便是汉函谷关。
历史上北周在此筑城,曰“通洛城”,以逼齐。
洛阳中军刚刚在此与匈奴人打了一仗,大败,损兵三千,余众溃入山中,躲避匈奴游骑捕杀。尤其是那些从新安县本地征来的丁壮,直接跑回家躲起来了,再不想为朝廷卖命。
整个八月,匈奴都在此营建城池,看样子不想走了。
“弘农这么一处鸟不拉屎的地方交给我,唉。”王弥登上涧水以东的坂道,居高临下眺望。
他身边还跟着四人,分别是幕府长史张嵩、帐下督徐邈、外都督高梁以及牙门将王延——这个与国舅同名之人乃东莱王氏族人。
听到自家主公嗟叹,张嵩上前一步,劝道:“弘农虽久历战乱,但到底是一块根基,今又得新安,便有四县之地。侍中当在此劝课农桑,操练兵马,伺机向南越崤山,取黾池。此县在手,大军南下之时,便有歇脚之处,或可缓图洛川之宜阳。”
“宜阳虽止一县,但地域辽阔,抵得二三县之大,邵贼经营有年,户口众多,较为富庶,取之大利也。”
“得宜阳之后,侍中不宜轻进洛阳,但溯洛水而上,取晋之上洛,以为后方。”
“如此勠力经营数年,就站稳脚跟了。”
张嵩侃侃而谈,说得王弥心情好转,便笑道:“此为君之隆中对耶?”
张嵩尴尬而笑。
他何德何能,敢自比诸葛孔明?王飞豹也没刘玄德的本事啊……
不过,刘玄德蹉跎半生,大部分时候的本钱,可能还没王飞豹多呢。
侍中的部众又恢复到了三万余人,其中不少是关中降兵。
在这件事上,天子(刘聪)是非常厚道的。或许,他也存着制衡的心思吧。
赵染、赵固、石超、石勒等辈,都不是省油的灯。
哦,对了,还有曹嶷。他最近正在青州扩张地盘,稳固统治。
对这個人,无论他还是王弥,都心情复杂。
听闻曹嶷出征时,遇到士人隐居之所,严令军士不得骚扰,并遣人奉上礼品示好。
消息传出去后,得到了一些人的赞扬。
曹嶷是个有头脑的人,但王侍中宁愿他没头脑,唉。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现在王侍中对曹嶷也没那么多嫉妒了。毕竟他被安排到了弘农,与青州相隔甚远,不太可能东还了。
如此,不如结个善缘,毕竟曹嶷曾是侍中旧部,香火情分还是在的。
“听闻邵勋开府了?”王弥看着远处荒凉的平原,问道。
“以平东将军开府。”
“黾池那边归谁管?”
“河南尹刘默。”
“不归邵贼管就好。”王弥松了口气,道:“先将函谷故关收拾起来再说吧,不然没法向朝廷交代。”
说这话时,坂道上大队骑兵正在东行,往洛阳方向前进。
这是朝廷禁兵,战斗力不是他们能比的,也不是临时征发起来的匈奴杂胡可比的。
王弥固然对汉廷没太多忠心,但有时候不得不低头。
至于黾池,既是地名,也是县名。
洛水之北有熊耳山,双峦竞举,状同熊耳(小熊耳山,非南边的大熊耳山)。山际有池,池水东南流,水侧有一池,世谓之黾池矣。
这个池子,因水中有一种虫子叫“黾”,故得名,大体位于金门、檀山二坞北面的山里。
山里其实没什么人,黾池县自曹魏年间就寄治洛水河谷平原中的蠡城。
蠡城历经风雨剥蚀,倾颓不堪,破败无比。
此时的黾池、蠡城,既无百姓,又无县令,就只剩个地名了。
王弥如果仅仅只想占据山里的黾池县域,那不难,因为根本没人防守。
如果想南下占领寄治宜阳县境内的黾池县城(蠡城),则只能走山中小路。
但他也没办法,扩张路线已经限死了,除了东面的洛阳,就只有南侧的宜阳了。
“洛阳那边打得怎么样了?”王弥下了坂道,问道。
“晋人在新安吃了败仗,又退回去了。”徐邈说道:“也不知他们发了什么疯。上次来洛阳,龟缩城中,坚守不出,这次却又至新安厮杀,也不知道现在是谁在指挥。”
“何止新安,他们在芒山也打了一仗,河南尹刘默亲自指挥,为安西将军(刘雅)所败,损兵四千。”高梁又道。
“刘安西在长安、洛阳两胜,势头不错啊。”
“那是,将来或还有生发。”
几人说话间,已回了营地。
被抓来的河南百姓战战兢兢地伐木取石,修缮关城。
王弥看都不看,直入大营。
他现在要为将来考虑了,宜阳是他前进路上最大的阻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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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司马炽又来到了城北大夏门城楼。
上半年他亲御西明楼,指挥若定,以五千凉州军为先锋,数万人马继之,大败呼延晏。
这才过去半年,没了凉州军,禁军竟然两战两败,让他一下子清醒了。
原来,禁军烂到这种程度了?明明之前他们鼓噪而进,大呼酣战,勇猛无比的啊。
“陛下,禁军只能打顺风仗,无法逆战得胜。”王衍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道:“再败一二场,洛阳亦不得保。”
“陛下,切勿浪战了。”荀藩本来对王衍老是吓唬天子是有点意见的,但这会却觉得该吓一吓,免得天子自我感觉良好乱来,只听他说道:“臣闻有将士怨家中田亩不得收,还要出城死战,更无赏赐,欲鼓噪散去。”
“什么?”天子大惊,问道:“可已将其明正典刑?”
“三部督徐朗已将骚动压下。”荀藩说道:“但不能再浪战了,现下只能固守。军兵士气低落,能守一日是一日吧。”
天子听得一愣一愣的,脸色也更加惶急了。
“需得有精兵强将入援。”王衍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譬如人要有三魂七魄,无此则为行尸走肉矣。”
“这……”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天子煞白的脸慢慢转红,红到有些不正常,似乎在羞恼什么一般。
良久之后,他双手撑在墙头,神色黯然。
“遣使至诸征镇,请其发兵入援洛阳。”良久之后,天子说道:“就对方伯们说,洛京危急,若今日,尚可救,后则无逮矣。”
荀藩听了暗暗叹息。
天子固然不成器,但这般低三下四求人,让他心里也很不好受。
一两年间,局势急转直下,天家的威望荡然无存。
作为依附皇权存在的他们,却不知还能在朝堂上坐多久。
城北响起了闷雷般的马蹄声。
偌大的洛阳谷地,竟然成了匈奴的跑马场,诚可叹也。
肥沃的农田园囿,已然成了匈奴的牧马地,诚可哀也。
根据禁军传回来的消息,刘汉大军见强攻拿不下洛阳,于是改变打法,蚕食洛阳周边,一步步收紧洛阳脖子上的绞索。
前有王弥在新安筑城,后有刘雅在偃师、缑氏等地攻拔坞堡,这是打算赖着不走了。
其实也很正常吧。
拿下长安后,刘聪的注意力又转回了洛阳。他现在一定很想拿下此城,以这种标志性事件,向全天下宣告天命的转移。
没有人知道匈奴将在此盘踞多久。
也没有人知道洛阳能守多久。
或许,召外镇兵入援是必然的,王夷甫的建议并没有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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