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七月初五第一缕阳光升起之时,一批漕船抵达了菏水。
王康吃惊地看着这一切,讷讷不知所言。
王康出身东海王氏。
其长兄王士文,安寿亭侯,曾以南中郎将的身份出任许昌都督——因许昌在洛阳东南,故为南中郎将。
王士文死后,南中郎将加到了邵勋身上——梁县在洛阳南。
王康是朝廷新任命的豫州都督,替换新蔡王司马确,加官是平东将军。
他是从老家赶过来的,搭乘广陵度支的漕船上路。行经沛国时,听闻前方道路不靖,就有些担心,此时见到一片狼藉的战场,更是震惊无比。
他下意识紧了紧怀里的诏书。
诏书一共两份,其中一份是密诏,万万不能示人。
河岸上来了一群士卒,先把纤夫给拦住了。
“尔等何人?”有运兵军校大声喝问。
“南中郎将镇梁县、陈郡邵公部曲。”义从督满昱从后面策马而来,大声说道。
王康心中一紧,感觉怀里的密诏就像烫手山芋一般。
这帮人不会不讲规矩,上来搜捡吧?
“陈公部曲?为何来高平?”运兵军校问道。
河岸上的骑兵都笑了起来。
“陈公身负朝廷重任,督守漕渠,听闻苟道将劫夺漕粮,招募兵士,故来此地。”满昱大声道:“尔等先停下,没看到浮桥还没拆掉吗?”
王康向前一看,果然见到不少人在拆浮桥,顿时放下了心。
旋即又有些惊慌,他下意识问道:“苟道将何在?”
劫夺漕粮,他有点相信。
听闻苟道将兵败,奔入兖州,没有粮食,如何扩军?
但邵勋的目的必然不单纯,而且也太离谱了。
督漕运事,谁让你督到高平来了?彭城、广陵同样是漕运重镇,你是不是也要去?
“苟晞畏罪潜逃,正要上疏朝廷,请旨捉拿。”满衡说完,又道:“今天拆不完,明日再走吧。”
说罢,自带人远去。
河岸边的小树林外,仍有骑卒牵马而立,显然不放心他们,密切监视着。
王康赶忙回了船舱,脸色煞白。
他突然不想去许昌了。
这个豫州都督不好当啊,搞不好会死人。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默默分析。
现任都督司马确是司马越余党,这是毫无疑问的。他没有事,可不代表自己也没事。
苟晞劫夺漕粮之事,无凭无据,只是对方的一面之词,不可全信。
思来想去,最大的可能还是争夺地盘。
苟晞身负六州都督,势穷入兖州,只要给他时间,或许在豫州没办法,兖州多半能打开一片天地。
现任兖州都督是镇军将军司马毗,一个少年宗室罢了,无有威信,幕后操控大局的其实还是司马越余党。
这股余党现在有个领头人了,便是陈公邵勋。
劫夺漕粮是假,争抢地盘才是真。
王康长叹一声,国事竟然到了如此地步。
洛阳被围一次,魑魅魍魉就多一拨。
想到此处,王康直接下了船。
随后又去后边船上取了马匹,在十余随从的护卫下,直奔徐州方向。
运兵将校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离去的身影,久久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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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南阳任将官,今日荥阳逐刺史。逼胁我股肱,盗窃我戈矛,驱掠忍害,流毒无疆。朕所以不降明命,未行天诛,实乃容其革心,以示宽仁。”
“……苟卿乃义烈之臣,郊原百战,奋起辕门,一挥斩首,三令无喧。若果至兖豫,则严城洞开。父老士民,歌舞从之,军将征夫,忘身赴敌,卿勿虑也。”
看完之后,邵勋将密诏收起,藏入怀中。
这是天子写给苟晞的密诏,放在他的行李内,被军士缴获。
从文中讯息可以判断出,这应是在苟晞败走青州之前发过去的。
当时苟晞没来,意味深长。
兵败之后,倒想起要奉诏了。
他第一站没有去别的地方,而是直奔封地东平,招募军士后,复去高平募兵。所思所想,不问可知。
那么问题来了,天子就给苟晞一個人发密诏了吗?
这可未必。
他的目光又看向不远处的谯相夏侯恒,此人正在挑拣兵器甲胄,欣喜不已。
如果苟晞在招募完兵士,粗粗整训一番后,对豫兖二州官员、士人出示密诏,像夏侯恒这类人会不会反?
很难说。
自己并不是他们的主官,他们没有效忠的义务,只能靠许昌都督司马确、豫州刺史卢志间接指挥。
而司马确只是走投无路之下暂且依附自己。
卢志对朝廷没什么忠心,在豫州也没基础,离了自己,豫州士族不会听他的。
总之,这一次是撕破脸了。而一切的源头,就是宫城内那个高高在上的天子。
邵勋觉得自己是享受司马越的待遇了。
历史上天子有没有给苟晞密诏讨司马越?邵勋不清楚,但他猜测是有的。
现在最棘手的问题是,该以怎样的态度面对天子。
“明公。”夏侯恒和几人走了过来,躬身行礼。
“府君见外了。”邵勋一把拉住他的手,又指了指他身后数人,道:“此皆夏侯氏俊彦耶?”
“亦有曹氏子弟。”说完,夏侯恒一一引人前来拜见。
邵勋看了一眼,都很年轻,应该是曹氏、夏侯氏族中熟习弓马武艺的后辈子弟。
曹氏、夏侯氏是两个大家族,后者主要分布在谯国,曹氏就比较分散了,鲁阳有、洛阳有、邺城有、陈留有、谯国也有。
夏侯氏、曹氏子弟脸上的表情都比较恭敬,甚至可以说激动。
大规模的骑兵冲锋,场面着实震撼人心。对他们这些年轻人而言,简直就是“毒药”,对陈公敬佩得无以复加。
说难听点,即便陈公来得晚一些,他们被苟晞击溃,凭借如此出其不意的骑兵奔袭,苟道将的大军也必然在没有任何防备的行军中溃散,比现在还要惨。
“都是一时俊彦啊,我看着就欢喜。”邵勋和每个人都说了几句话,勉励一番。
夏侯恒上前两步,轻声道:“明公,替我向曹公问好。”
邵勋微微颔首。
战前他派出大量信使,商议一番后,最终决定以谯国夏侯氏的人为主将,而不是沛国刘氏或其他什么家族的人,这便是原因。
亲将蔡承匆匆走了过来。
邵勋告一声罪,然后走向远处。
蔡承默默跟随,待到邵勋停下后,方道:“旬日前,卫将军梁芬率数千人下南阳,出任宛城都督。”
邵勋心中一紧,然后怒气升腾,问道:“然后呢?”
“南阳内史乐弘绪无计可施,侯飞虎决意不奉诏。留守梁县的曹公闻知,令其开城。”蔡承说道:“侯飞虎已带人撤回堵阳,说要找邵师请罪。无奈明公之前行踪飘忽不定,一直未曾找到。”
邵勋点了点头,道:“我既委曹公留守,侯飞虎听命行事,并无错处。”
说完,场中一时沉默了下来。
“顺龄——”邵勋突然说道。
“仆在。”
“你亲自去一趟洛阳,不要大张旗鼓,私下里找王太尉,替我带一封信。”
蔡承心中一凛,立刻应道:“诺。”
见邵勋没别的吩咐了,蔡承转身离去。
邵勋静静站立了一会,又找人喊来正在清点缴获的庾亮。
“明公这一仗打得干脆利落。”庾亮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只听他说道:“近千里奔袭,一战破敌,壮哉!此战过后,不知道还有没有人敢站出来挑衅明公,不怕死全家么?哈哈。”
“元规,你跟了我这么久——算了。”邵勋笑了笑,说道。
庾亮愕然,他还沉浸在大胜的兴奋之中,被邵勋这么一说,突然有点回过神来了,脸上的笑容渐渐收起。
邵勋看着他,说道:“元规,你亲自回一趟家。”
“所为何事?”
邵勋沉吟许久后,说道:“你先找到老夫人,再见一见族中长辈,就说——我思慕文君,现在就要娶她。”
庾亮愣住了。
前年家里面催陈公赶紧娶文君,陈公说等两年。现在又急着娶妻,转变如此之快,让人诧异。
当然,不是真的诧异。
庾亮这会渐渐回过味来了,脸色有些苍白。
“汲郡那边,我会书信一封。”邵勋说道:“值此之际,无论什么结果,我都不介意。”
说完,拍了拍庾亮的肩膀,道:“临走之前,替我写封奏疏吧。”
“如何写?”庾亮愣愣问道。
“就几点。”邵勋说道:“其一,苟晞劫夺漕粮,招募军士,意图不轨,我已将其剿灭。其二,漕运乃维系朝廷之命脉,我责无旁贷,定当守护妥当。其三,匈奴已得长安,气焰嚣张,八月秋收之际,或要大举南下。其四,我部久战疲惫,或无力再战。匈奴入寇之时,只能勉力自保,无暇他顾。”
一共四条,每听一条,庾亮的脸就苍白一分。
陈公的中心意思只有一条:苟晞来抢地盘,我杀就杀了,伱待如何?惹恼了我,漕运不保了,洛阳也不保了,你们自己看着办。
这是一个横行河南的军头,击破苟晞这一仗,快如闪电,干脆利索,声威大震。
他用行动告诉所有人,别往豫兖二州伸爪子,谁来剁谁。
同时,这份奏疏也是给豫兖二州所有世家大族看的。
匈奴入寇,一旦我撂挑子,谁来抵挡?你们的家业保得住吗?
“快去写吧。”邵勋轻轻推了庾亮一把,笑眯眯地说道。
“哦。”庾亮下意识服从道,离开了。
片刻之后,他又回过头来,忍不住问道:“明公接下来要做什么?”
“游山玩水,谈玄问道。另外便是迎娶文君了。”邵勋说道。
“洛阳呢?”
“关我何事!”邵勋摸了摸怀中的讨邵密诏,嗤笑一声,道:“天塌下来,自有朝堂诸公顶着。至不济,也有都督、刺史烦忧,我操那份心干嘛?”
密诏之所以是密诏,就是不走正规流程,私下里发的。
我倒要看看,苟晞头上会不会再加一条“矫诏”的罪名,如果我把这份诏书出示给天子、朝臣的话。
相忍为国,你忍不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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