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越松口之后,整个六月,王衍都在清点物资。
大战即将来临,这时候再不把家底弄清楚,就真的完蛋了。
王衍太清楚管理洛阳武库、东阳门太仓那帮人的德性了,因为以前就是他的人在管,现在则换了司徒幕府的新贵——王衍不认为他们与自己的“小弟”有什么区别。
甚至于,很多人还没“吃饱”,吃相可能会更难看一些。
清点完物资后,七月初一,王衍派人南送了一批,主要是各种军资。
他很清楚,梁县那边有一定的生产能力,但很薄弱,几年内都不可能自给自足。比起钱粮,军资更能吸引邵勋。
除了这些事外,他在朝中几乎没什么可做的了。
司徒幕府的人几乎把持了一切,甚至开始侵夺他的权力。王衍遣人旁敲侧击了一番,司马越压根不问,遂死心。
七月中,眼见着邵勋还没有北上的动作,王衍便亲自去了一趟广成泽。
“自春至夏,未有一滴雨落下。”王家别院外,听着女儿王惠风的话,王衍只是无语。
如果还不下雨,广成泽大概也要减少秋播田亩数量了。
毕竟,小麦比粟更需要灌溉,没水肯定不行。
但粟没法越冬,没法利用灾害减少的冬春时节,这是致命的缺陷。
“广成泽收的粮食,只够他们自己吃吧?”王衍顺着长堤往前走,问道。
大女儿王景风拽了根枯萎的柳条,无聊地甩着,跟在后面。
小女儿王惠风闻言点了点头,道:“怕是还得用掉点存粮。梁县、鲁阳虽然河湖纵横,也种了小麦,但收成应比不上广成泽。襄城七县、阳翟、阳城、宜阳的日子也不好过,鲁阳公大概要开仓放粮,救济一点。”
“他还能撑一年。不过,也就撑一年而已。”说到这里,王惠风的语气稍稍有些惋惜。
这个男人,她只远远见过一两次,甚至没说过话。但因为父亲的关系,她一直在搜集有关他的材料,摸清楚他的家底,为此甚至把并州、冀州、豫州等地的消息处理都延后了。
在她的认知中,鲁阳县公是个难得的干才,心中又有热忱,当真是奇男子一個。
今年以来,父亲在京中声名鹊起,威望大涨,最主要的原因便是去岁力推冬小麦,众皆以为有先见之明。但王惠风知道,这是邵勋出的主意,前几年他一直在推行“两年三熟制”,与传统的“一年一熟”制相比,好处多多。
她找人问过,两年之内,粟、麦交替种植,能减少虫害,麦的亩收还比粟高,而且还能多收一季杂粮。
最重要的,今年的大旱已经证明,没有什么比规避灾害更重要的了。
这个功劳,其实该是鲁阳县公的。
“他能撑一年,洛阳都不一定能撑到一年。”王衍苦笑道。
大旱之际,江、汉、河、洛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断流,可谓史无前例。
因为断流,漕运不通,今年各地的赋税就没能及时解送入京,也就附近的豫、荆、冀、司四州通过陆路转运,输送了少许钱粮过来。
但陆路转运如何能跟漕运比?差远了。
所以,现在洛阳也缺粮,每一斛都得精打细算——光靠洛阳盆地,是养不活这么多禁军、官员、工匠以及其他各色人等的。
到了明年,即便漕运畅通,多半和今年一样,不会有多少钱粮入京,因为今年大旱的恶果会反应到明年,今年赋税上的亏空,也会反应到明年。
今年洛阳能依靠太仓存粮、少量入京赋税以及收获的一批冬小麦挺过去,但明年日子就难过了,后面怕是要陷入严重饥荒。
这一切的压力,都落在他肩膀上,因为他最大的作用就是卖老脸,为朝廷催缴赋税。
明年的话,大概只能向平子镇守的荆州、处仲镇守的扬州以及裴盾所在的徐州多索要些钱粮了,还不一定有多少。
刘元海若知道接手洛阳将面临这样一副烂摊子,大概都没兴趣南下了。
没钱没粮,还有十几、二十万不种地的人,送给你要不要?
“阿爷,实在不行去建邺好了。”王景风大大咧咧地说道。
夏日天热,衣衫甚薄。
她胸前鼓鼓囊囊的,偏偏还挺拔得很,不知道咋长的。
腰肢纤细、匀称,大腿修长、笔直,臀肉结实、挺翘,配上那副堪称完美无瑕的脸蛋,当真风华绝代——就是人有点傻。
“建邺?”王衍有些心动,但终究摇了摇头,道:“一旦南渡,就再也回不来了。”
王惠风也皱起了眉头,轻轻叹息一声。
对琅琊王氏而言,南渡以后确实还能安享富贵。但北国江山是真的拱手让人了,士民百姓会过上什么日子,可想而知。
忍心吗?王惠风不知道。
因为唯一的兄长在外做官,她历来帮着父亲打理文籍,甚至是外地送来的情报,比王景风甚至兄长王玄、叔叔王敦、王导等人知道的多得多。
百姓生活的种种惨状,她是有概念的。
如果北方陷入无序混战之中,百姓的日子会比现在更凄惨——都说眼下惨,但这会的日子或许已是未来多年内最好的时候了。
她固然向着王家,愿意为家族尽自己的一份力,但她终究也不愿意看到天下百姓陷入悲惨的境地。
这无关其他,仅仅只是良心罢了。
远处响起了密集的马蹄声。
在四周警戒的王家护卫立刻紧张了起来。
不一会儿,百余骑出现在道路的尽头,然后直奔王家别院。
“太尉。”邵勋轻盈地跃下马背,对王衍行礼。
“鲁阳公。”王衍回礼。
邵勋的目光在王景风身上停留了一会,饶是已经见过一回了,依然赞叹不已。
老壁灯怎么能生出这么漂亮的女儿,真是他的?
看到王惠风时,则有些惊讶。
此女沉静内敛,落落大方,居然也在打量他。
长得高挑漂亮的应该是姐姐王景风了,清秀内敛的则是王惠风。
就本人的喜好而言,他觉得王惠风更好,原因不解释。
“太尉相召,必有要事。”邵勋笑道。
王衍以目示意王景风。
王景风也不着恼,行礼后离去了,王惠风却站在王衍身后没有走。
“你猜老夫召你何事?”王衍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问道。
“催我北上?”邵勋笑道:“仆正在练兵呢。新募了两幢兵士,刚刚来广成泽,正在给他们上规矩。”
王衍再不通兵事,也知道这些基础的训练完全不需要主将出马。
但他不想拆穿,只是倒背着双手,在前头慢悠悠地走着。
邵勋不以为意,跟在后面。
走着走着,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故意不小心,居然和王惠风并排了。
王惠风看了他一眼,带着温和的笑容——若王景风在此,定然要嘲笑邵勋两句了。
三人走着走着,已经来到了一处僻静的竹林旁。
“全忠——”王衍突然说道。
“我不字全忠。”邵勋无奈道。
“鲁公对方今之天下,有何看法?”王衍换了个称呼,问道。
“众正盈朝,大晋中兴——”邵勋开口就瞎几把扯。
“该开诚布公一点了,对你我都有好处。”王衍说道。
王惠风理了理被风吹散的鬓发,面无表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司徒还有多久?”邵勋直接问道。
王衍一窒,和这小狐狸说话怎么这么费劲呢?一问就是关键。
“最多一年吧。”王衍叹道。
司马越的身体状况,有眼睛的都看得出来。
脑袋清醒的,已经在找后路了。
脑子不清醒的,这会还在搜刮民财、盘剥士民。
脑子过于清醒的,差不多也在做同样的事,并且积极准备南渡建邺。
司徒幕府近百幕僚,掌握着司、豫、兖、徐、冀、荆五州大权,深刻影响着雍、凉、并、扬等州,能够调用无数人才、钱粮、军队,但他们很快就要失去主心骨了。
这么庞大的一笔财富,会给谁继承呢?
好吧,大概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全部吃下。
建邺的琅琊王大概能吃很大一份。
世子司马毗能吃一份。
王衍可能会吃下最大一份。
投靠邵勋的,反倒是最少的,且多半是家世、权力都不怎么样,屡受排挤的不得志之辈。
至于天子,他很可能什么都吃不到,比邵勋还可怜。
“太尉打算怎么办?”邵勋问道。
“勉力支撑洛阳的局面。”王衍说道。
“我信。”邵勋点了点头,但随即又问道:“若洛阳支撑不住呢?”
王衍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邵勋看着他,大概能理解王衍的纠结。
老壁灯肯定是怕死的,但他也确实不愿看到朝廷完蛋,也不愿轻易放弃洛阳。
历史上司马越死的时候,王衍随军跟在司马越身边,后来应该是继承了大部分遗产,他带着司马越的灵柩归葬徐州时,应该不是逃跑。
因为他的妻子、两个女儿都在洛阳。
裴妃、世子也在洛阳。
但也不能排除这种可能……
不能让老壁灯跑了。
不能让司马越幕府的资源散掉。
于是,邵勋立刻上前一步,道:“若司徒天不假年,遭遇不幸,愿与太尉共进退。”
说罢,躬身一礼,脸色郑重。
王衍连忙将他扶起。
有那么一瞬间,他都想让邵勋毁掉与庾家的婚约了。
他下意识看了眼女儿。
王惠风何等聪慧之人,见父亲看向她,微微有些惊讶,或许还有点失望,更有点悲哀。
她看向前方枯黄的竹林,风中似乎回荡着她心底的叹息。
鲁阳县公或许是良人,但一女不事二夫,女人应该对丈夫忠贞,即便他已经死了。
王衍收回目光,心中有些愧疚。
女儿曾是太子妃,当初强迫她离婚这件事,一直是父女间不愿提及的伤疤。
当女儿旁若无人,从大街上哭着回家时,看他的那种眼神,王衍到现在还记得。
他不敢再强迫女儿了。
“有这句话,也不枉老夫与你开诚布公了。”王衍笑了笑。
说完,他冷不丁地问了一句:“鲁阳公所求何物?”
王惠风也转过头来,看向邵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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