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很快来到了。
正月初七人日,太傅幕府“第一届全体大会”正在王府举办,酒过三巡之后,气氛愈发热烈。
庾敳喝多之后,回忆起了几年前的“心酸”,眼泪直流,蒲扇般的大手没轻没重地拍着庾亮的肩膀,大声道:“元规,太傅第一次征辟,你还不愿意来。当时邵勋也在吧?这个忘恩负义之辈,你还和他往来作甚?”
庾亮面露尴尬之色,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个伯父跟着太傅东奔徐州,现在颇受信重,但私下里风评不是很好。原因也不是他捞钱捞得太多,而是不给他人分润,喜欢吃独食。
邵勋说他从没见过吃独食的人有什么好下场。
庾亮受他影响,觉得很对。
因此,看在伯父的份上,稍稍提点了几句。
没想到却惹恼了伯父,多喝了几杯之后,竟然翻起了旧账,让他十分狼狈。
“元规,你别躲!”庾敳仰脖灌了一樽酒,声音更大了:“你到现在还和邵勋搅和在一起,来往密切。你到底看中了他什么?再这样下去,你是不是要把妹妹嫁给他?”
庾敳的声音有些大,好多人都听见了。
九月刚被征辟为从事中郎的胡毋辅之也是个酒鬼,这会一听,拍了拍案几,笑道:“我见过一次邵勋,当时张方刚退,他亲自下田,像头老黄牛一样犁地。还弄了首什么俚歌小调,什么来着,待我想想……”
众人被胡毋辅之的话吸引了注意力。
“对!”胡毋辅之又一拍案几,直接唱了起来:“兄在城中弟在外,弓无弦,箭无括。食粮乏尽若为活?救我来!救我来!”
唱完之后,也不管其他人的眼光,直接哈哈大笑。
“粗鄙!”主簿郭象评价了一句。
胡毋辅之怒了,要和郭象干架,众人慌忙拉住。
郭象下意识后退两步,见胡毋辅之被拉住了,悻悻然回了座位。
这個从事中郎,与军司王衍关系密切,他还得罪不起。
不过心里的火却燎烧得厉害,直欲寻找发泄口,正好看到正与伯父拉拉扯扯的庾亮,阴阳怪气道:“元规,伱家妹妹嫁予邵勋,可要太傅做媒?”
“舍妹才十一岁,主簿说笑了。”庾亮连连摆手。
“可以先定下嘛,很多人家不就是这么做的?有那处得好的,七八岁就定下了。”郭象继续不阴不阳地说道。
庾亮有些恼火,别过头去,懒得理他了。
主座那边,出来敬酒的裴妃不知道为什么,起身离开了。
司马越不以为意,继续和王衍商量着事情:“天子已征颙为司徒,颙就征了。”
司马颙重入长安,与其说是卷土重来,不如说是个意外。
其实他也是半推半就决定出山的,无奈梁柳太倒霉,直接被倒戈的军士杀了。
但司马颙也知道,这次不一样了,他对关中已经失去了控制力,早晚败亡。因此,在收到天子的诏书后,他立刻收拾行囊,准备来洛阳当司徒了——事实上他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河间王只有长安一座孤城而已,必然会来。”王衍举起酒樽,笑道:“恭贺太傅。”
司马越哈哈大笑,志得意满得很。
已晋爵南阳王的司马模(原平昌公)派了心腹大将梁臣在路上等着,司马颙这次是来不了洛阳了,他全家都会死。
之所以司马模出手,是因为司马越打算安排这个弟弟出镇关中,都督秦雍梁益诸军事,替他看好西面。
范阳王虓暴死之后,并州刺史、东嬴公司马腾出镇邺城,晋爵东燕王。
至于并州的位置,他本来没想好给谁。
但新征辟的左长史刘舆甚得他的欣赏,军国之务,悉以委之——是的,徐州时期的大红人、记室参军孙惠失宠了,现在刘舆是越府诸僚佐之中最当受宠信的。
刘舆趁机进言,为其弟刘琨讨得了并州刺史的职位。
说实话,并州没多少人愿意去,最后司马越同意了。
他的这一系列安排,在王衍等人的大力配合下,都得到了通过。
这让司马越非常高兴,曾经的彷徨一扫而空,大权在握的感觉又回来了。
是啊,他确实没什么敌人了。
司马颙将死。
并州、冀州、雍州也各安排了自己人。
曾经让他辗转反侧的刺头邵勋被赶出了洛阳。
朝廷中枢之内,还有何人能反对他?
没了,一个都没了!
除了那个傻乎乎的天子,没人能压在他头上。
司马越把玩着白玉杯,寻思着要不要送那个傻子去见先帝。最近一段时日,皇太弟炽时常来访,态度恭谨,看起来更好控制一些。
但今上么,谁都可以利用。
自己能利用。
王衍能。
其他人也能。
不如换个脑子清醒的,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的,这样他就可以独揽朝政了。
人啊,一旦得到了权力的快感,就分外无法容忍别人分享。
今上的权力,谁都可以利用一把,一点不“专属”,让他有些恼火。
真的没什么敌人了,剩下的人都可以被他驱使,包括邵勋——对此人,他现在也想开了,就当是找鲜卑借兵吧,反正都要付出代价。
“元规,你给我说清楚。”庾敳吐着酒气,道:“子美是不是要把文君嫁给邵勋?”
司马越一听,心中有些不快。
王衍老神在在地坐着,冷眼旁观。
“子嵩、元规,都坐下。”司马越冷冷说道。
庾敳一听,酒醒了些,摇摇晃晃地坐下。
庾亮整理了下交领,亦端正坐着。
“怎么?”司马越面无表情地说道:“颍川庾氏要和东海邵氏结亲了吗?”
众人哈哈大笑。
庾氏确实是颍川的士族,但东海何时有个邵姓世家了?
太傅真会戏人,有意思!
庾亮额头冒汗。
他知道,太傅这是在讥讽。
“仆实不知此事。”庾亮尴尬回道。
司马越冷哼一声,道:“‘不知此事’何解?邵勋乃孤帐中大将,庾氏俊杰又在幕府效力,两家结亲,不是挺好的么?孤看也别拖延了,尽快把事定下吧。”
庾亮背上都有汗了,太傅这是在说反话呢。
他嗫嚅了两下,最终没说什么。
这个时候,多说多错,少说少错,等太傅把注意力转到其他人身上时,他就过关了。
果然,司马越又冷笑着说了几句要为两家做媒的事情,便被王衍拉了过去,继续商议大事。
“周馥在朝中甚是碍事,向与荀藩等人朋党为奸,或可将他打发出去,与陈敏厮斗。若不成,正好治他的罪。”王衍说道。
司马越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陈敏这个人,他亦深恨之。没有别的原因,他感受到了“侮辱”。
之前陈敏平定石冰、封云之乱,干脆利落,让他很是欣赏,于是调到身边来,一起讨伐刘乔父子。
可谁知,一场大败之后,这厮竟然以回扬州募兵为借口,一去不返,还割据作乱。
这是什么?这是对他赤裸裸的藐视。
每每想到此节,司马越心里总像吃了苍蝇一样恶心,恨不得立刻杀了陈敏。
周馥不是他的人,不如一脚踢去寿春,让他和陈敏争斗,最好两人都完蛋。
“还有一事,吏部郎周穆、御史中丞诸葛玫欲复清河王覃为皇太子,这事须得注意。”王衍又道。
清河王司马覃也是个倒霉孩子。基本上每次废立皇后,都要牵扯到他。一会是太子,一会是清河王,变来变去,几乎成了别人眼中的笑话。
此时听王衍这么一说,司马越的面色阴鸷了起来。
王衍作为军师,确实是合格的,方方面面都替他考虑到了,比曹馥强多了——后者关系太复杂,牵扯的利益太多,做决定往往拖泥带水,出的主意“镇之以静”居多。
周穆、周穆……
司马越有些踌躇,这可是他姑姑的儿子啊。
不过,旋又想到周穆乃周馥堂侄,心中恶感更甚,决意杀此二人。
我倒想看看,我“任性妄为”之下,可有人敢反对?
至于杀不杀清河王,还要再想想。
前番上官巳作乱,就拥立清河王监国。真要挑他的毛病,还是能挑出来的。
再等等,如果机会合适,顺手杀了,一点不费事。
这个时候,他的心中又涌起了无限自豪。
大权在手,生杀予夺,权势还真是让人迷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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