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广成泽之前,邵勋拿马鞭指了指东方,道:“由此往东,就是豫州襄城郡。此郡没有什么大士族。”
说完,他又指了指南面,道:“广成泽往南,则是南阳。士族众多,如刘氏、范氏、乐氏、宗氏等,不可小视。将来若在此屯垦,定要小心南阳方向,一旦有条件了,几条要隘须得筑城戍守。”
南阳是个盆地,出南阳向北,一共有三条驿道,自汉以来就是如此。
唔,其中一条道旁的山里,似乎还有阴丽华的浴室。
大大小小的战争,多数发生在这三条路上,刘秀、刘备都在此留下过事迹。
守住这三条并不太好走的路,基本就无事了。
至于小路,管不着。后方留有一定数量的机动部队,随时扑灭即可。
“防备的重点还是东面。”邵勋说道:“颍川这个‘贼窝’,敢抢我的甲胄,早晚找他们算账。”
“谨遵将军之命。”众人齐声应道。
邵勋点了点头。
现在,他的这些核心部下,算是统一思想了,这一点很重要。
之前在许昌,司马祐、何伦要进城,黄彪确实拦不住,无论文的武的都不行。
文的方面,司马祐是司空特使,何伦是出征大军主帅,你到底听不听命令?不听命令是不是想造反?
只要不想当场造反,那就得听令。
武的方面,就黄彪那一千人,连许昌一面城墙都站不满。
更何况,士兵们在面对都督时,心思不一。除非你把所有人都召集起来,明确告诉大家,从今天开始,我扯旗造反了,把不愿意跟着你一起造反的人剔除出去,统一思想,这才有可能上下坚定一致。
当时邵勋自己都没公开表明态度,就别怪士兵们挡不住何伦了。
现在他虽然没有明说,但态度十分明显,我抢了这么多甲胄,要扩军,要待时而动。
不愿意入伙的可自去——李重终究没有走,在长谈一番后,他似乎可以接受邵勋当权臣,至于是否更进一步,他沉默了。
这个人,现在可以用。
将来无论是平乱,还是与匈奴大战,李重都会尽心尽力,这一点无需怀疑。
甚至于,权臣竞争者之间的厮杀,他也会站在邵勋这边。
人才难得,希望他将来会改变想法,那样大家还有可能互相善终。
见识完广成泽风貌后,一行人风驰电掣般北上。突将军儿郎自回洛阳,邵勋则半途拐去了宜阳。
靠近云中坞时,远远就听到一阵钟声。
正在地头劳作的流民们纷纷停手,拿着镐、锹冲向停在路边的马车,当场取出长枪、环首刀之类的武器,几個庄头之类的小头目甚至套上了皮甲,开始给步弓上弦。
坞内也响起了聚兵的鼓声。
不一会儿,披挂整齐的百余名军士列队而出,枪、弓、刀、甲齐备,前排的二十余人甚至还拿着长柯斧、木棓等长柄钝器,准备将骑士砸落下马。
很好,训练有素。
邵勋远远下马。
唐剑等五十骑士亦下马,围在邵勋身侧。
“是邵师,收器械。”带队军官大吼一声。
堡民们脸色一松,手里的枪刀慢慢垂了下来。
“别动!”邵勋喊了一声,慢慢走近列队而出的百余名银枪军士卒,仔细看着。
训练了一两年,士兵们从内到外已经完全不同了。
队主们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背上的认旗在山风中呼啦啦作响。
认旗上是一头张牙舞爪的猛虎,似乎昭示着他们的风格,如同猛虎下山一般,撕碎敌人。
士兵们以队主为中线,即便地面多有崎岖,依然排着整齐的队列。
长枪握在手里时,不松不紧,刚刚好——邵勋犹记得他们新入伍时的模样,死死攥着枪杆,指关节都发白了。
“留一半人,其余解散!”仔细看完一圈后,邵勋下令道。
“诺。”带队督伯大声道:“抽队队形,前进。
解散撤退,亦有章法,更是一种训练。
比如,战场之上,敌人骑兵绕到大阵后方发起攻击,怎么做?
可能很多步兵大阵直接就顶不住了,但在唐代,有严格的规定,曰:抽队。
一队五十人有两名军官,主官叫“队正”,俗称“队头”,副手叫“队副”。
队头跑到后方,队副顶到正面,隔一队抽一队,一队面向前方,一队面向后方,然后前进或后退百步,立定。
整顿刀枪,执弓架弩,做好战斗准备。
邵勋让一半人留下,一半人离开,就是故意考察他们的训练情况。
如今看起来,还算满意,练得很好。就是不知道上了战场,面对铺天盖地的胡人骑兵,情绪极为紧张时,还能不能这么流畅,估计不太行。
哪天弄支骑兵过来陪练,吓唬吓唬这帮人,让他们提前熟悉骑兵的作战方式。
“都解散吧,你留下。”邵勋挥了挥手,说道。
“诺。”督伯点了一人,让他带着部伍上山回寨,自己留了下来。
“你叫侯飞虎对吧?”邵勋问道。
银枪军第一幢两个督伯,一曰陆黑狗,一曰侯飞虎。
相较而言,黑狗还是比飞虎厉害一些。
而且黑狗离邵勋东海老家近,只有十几里地,飞虎则是邻县的。
“是。”侯飞虎毕恭毕敬地答道。
“我不在的时候,训练有没有落下?”
“每日锤炼技艺,三日一小操,十日一会操,从无懈怠。”
“将士们成家之后,操训尽心否?”
“回邵师,若偷奸耍滑,自有军棍落下。”
邵勋笑了起来。
这帮学生军官,下手是真的狠。
苦力们刚入伍的时候,什么都不会,面对已经颇有技艺底子的学生军官,敬为天人。
这种从一开始就种下的威压种子,在长期的森严军纪浇灌下,已经让士兵们生出了深入骨髓的畏惧,服从性是相当地好。
吃点军棍,对皮糙肉厚的他们来说,已是家常便饭。
“好好练。”邵勋叮嘱了一句:“记住了,你们是募兵,当兵吃粮的,要随时做好出征厮杀的准备。”
“诺。”侯飞虎大声应道。
邵勋看着士兵们列队离去的身影,沉默不语。
募兵待遇都是相对不错的,更适应全天候作战。
农忙时节,他们可以打仗。
大冬天的,依然可以出征。
他记得唐末藩镇混战时期,有一年特别冷,大冬天平地雪深数尺,士兵们依然奋勇厮杀,追击溃敌。
天寒地冻之时,士兵们拉不动弓,甚至拉断弓弦,依然要战斗。
能忍耐严寒,能承受酷暑,不受农时限制,随时随地出征,这种全天候的作战能力,是募兵最大的优势。
募兵当然会成家立业,甚至于就没有不娶妻生子的,因为他们待遇好。
首次大规模开启募兵时代的唐朝,一名募兵每年的赏赐——没有军饷这个名目,只有衣赐、粮赐、钱赐,在元旦、春社、重阳、秋社、冬至等重要节日发放——折合成钱有二十余贯,这样的待遇,一家子吃好喝好完全没问题,多个小妾也不在话下。
银枪军募兵陆陆续续要娶妻生子,这没问题。
难的是将来如果要转移,无端增加成本,还不小。
但伱又不可能阻止他们娶妻,这违反人性。
在这件事上,只能边走边看了。
进入云中坞后,邵勋没有急着查阅档籍,而是先看了看正在收尾建设中的坞堡。
整体呈矩形,四个角上设有角楼,比墙顶高两层,各能站数十人,一般安排弓弩手居高临下射击。
只有南侧城墙上开了门,上设门楼。
门楼与角楼之间,有飞栈连接,可互相支援。
城墙外侧还绘有刀枪剑戟图案,不知道从哪里请来的画师弄的,老实说有点浪费,但看起来挺威武的。
反正后期都是裴家出的钱,无所谓了。对他们家而言,修一个已完工一半的坞堡,那根本就谈不上投资。
不过,裴家不把这点钱放在眼里,邵勋还是很感谢他们的。
至少,他们派来的很多人深谙坞堡设计与建造。库房设哪里、水井安排在何处、过兵的道路怎么修、内部房间如何排布等等,清清楚楚。
他们甚至要求在院墙外又加建了一道稍矮的城墙,有点类似羊马墙。
羊马墙外挖壕沟,埋尖刺,用吊桥通行。羊马墙内寄放牲畜,可令整个坞堡内部更加清洁、卫生、宜居。
总之很有经验,提出的大部分意见都被采纳了。
今年入冬之前,云中坞差不多能够完工了。
整个坞堡内部分上下三层,密密麻麻建了近两千个房间,并且留有一定的新建余量。
房间不大,挤一挤住一家五口人不成问题。
士兵的房间稍大一些,居住条件更好。
最好的当然还是邵勋的馆舍了,前后两进,甚至建造了花园。
这……
老子都没提这要求,裴家的“设计师”就给安排了?
稍稍有些浪费,但看起来确实很爽啊,体现了他的地位。
看完内部结构,邵勋又登上了门口,俯瞰远处。
云中坞本身处在一处台地上,三面临沟,只有南侧有山道通行而下。
上山的路狭窄逼仄,很难走。
在邵勋看来,这个坞堡最大的优势不是有多坚固,而是地形限制了敌军,摆不开什么兵力。
哪怕来了十万人,他也就只能派一两千兵,添油战术般一批批上,其他人只能干瞪眼看着。
敌人倒是可以长期围困,但成本极为惊人。与其那样,还不如谈判呢。
史上北方遍地坞堡,有的被敌人攻破,有的安然屹立数百年,奇迹般度过了整个南北朝。
能长期生存下来的,要么战斗力强,有武勇优势,要么地势险要,让敌人无法发挥兵力优势,或者兼而有之。
云中坞,至少占了个地势险要。只要守军敢打敢拼,匈奴人真不一定拿得下来。
明年,金门坞要开工建设了,檀山坞也将起个头。
财政压力很大,以至于邵勋都想卖一些武器、铠甲了。
但终究舍不得,还是先借钱吧。实在不行,再动用准备扩军的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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