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批走得快的并州流民在第三天傍晚赶到了,时已二月初八。
一时间,云中坞内外吵吵嚷嚷,乱成了一锅粥。
金三气急败坏地集结了三队士卒,拿矛杆劈打那些不听号令的百姓。
他已经习惯了军中严明的号令,初看到自由散漫的并州流民时,差点气得杀人。
闹腾了好一番后,才算粗粗安定了下来。
百姓们先搭帐篷,然后领取粟米蒸饭,一时间炊烟袅袅,别有种浓郁的生活气息。
酉时,当糜直带着一队车马抵达云中坞外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场景。
他的目光锁定在邵勋身上。
据说此君杀人时十分暴虐,此刻却抱着一个哭泣着的孩童,似乎想要安慰。
兴许他不是什么好人吧,孩童被吓得不轻,直接哇哇大哭了起来。
糜直不自觉地笑了。
杜耽跟在他身后,仔细瞧着这个山寨。
第一印象就是乱。
山寨很小,但住进了太多人,于是帐篷搭得到处都是,从土塬下一直延伸到远处的竹海树林边。
马夫、仆役们已经开始卸货,主要是粮食,总共五千余斛,另有少量粗麻布、陶罐木碗之类的生活用品。
山寨里贤邱大、李鱼组织了一帮丁壮,前来帮助搬运。
糜直、杜尹二人袖手站在一旁,随意聊着。
“重节觉得此寨如何?”作为经历过坞堡改造、扩建的杜耽而言,他是专业的,甫一抵达此处,就用挑剔的目光四下打量着。
在他看来,云中坞选了个好地方。
东北侧、北侧有河流经过,河水两岸是大片的平地,可辟为农田。如果深挖沟渠,引水灌溉,这都是上好的水浇地,让人赞叹。
不过也就是赞叹而已,他还不至于觊觎。
洛水河谷不缺地,也不缺水,缺的是人。
一泉坞离县城不过十几里地,已经把最好的土地给占了,再多他们也吃不下,没有足够的人手。
云中坞附近还草木茂盛,竹海、树林、荒草甸子随处可见,都可以利用起来。
竹子可以制作各类器具,甚至是竹简。
林间可樵采,柴火不缺。
荒草可养牛放羊,不无小补——对云中坞来说,那些不适合开辟成农田的荒草甸子本身就是“食物”,通过牛羊来实现。
“怕是还要年余方能建成吧?”糜直说道:“我家在东海的堡壁,就用了一年时间,前前后后花了不少钱。”
“定需一年。”杜耽点了点头,道:“还得钱粮充足才行。邵将军的宦囊,没那么丰厚吧?”
他总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一個军户出身的少年,来洛阳才三年,能积累多少东西?怎么就有那么大的胆子尝试建坞堡了呢?
大家族动辄数百口,经营了几代人,才有今日之盛况。一个无跟脚的少年军将,就想追上他们的脚步,委实难以想通。
“杜公有所不知。”糜直说道:“邵将军勇冠三军,天子亲口御赐‘擎天保驾功臣’,赏赐颇丰。”
杜耽笑而不语,心中不信。
勇冠三军就有钱?除非你直接去抢劫,不然还是要老老实实积累。
云中坞,今年的日子会很难过。
新来了这么多人,张口就是吃饭,消耗不是一般地大。
即便新辟了不少田,即便那些田不是纯粹的荒地,第一年亩收也不会高的。
第二年马马虎虎,但也高不到哪去。
直到第三年才会变成熟地,正常打粮食。
“郎君来了。”糜直低声说了一句,随后便快步上前。
杜耽整了整仪容,跟着上前。
运送粮食这种小事,根本不用他亲自带队,但他就是来了,主要还是为了见见这位殿中将军。
人家摆明了要在宜阳扎根,结交一下总没坏处。说不定,将来还要守望互助呢。
三人很快互相见礼完毕。
“听闻重节已经入幕为府掾?可喜可贺。”邵勋笑着说道。
掾不算低级职位了。
以糜直的家世,仕途起点是府掾,应该沾了糜晃最近三年来扶摇直上的光。
“只能诚惶诚恐,勤谨做事,不负司空重托了。”糜直回道。
“杜公亲自押运粮草,令我受宠若惊。”邵勋又看着杜耽,说道。
“左右无事,便来女几山看看。小郎君选的这个地方,妙哉。”杜耽的目光从邵勋身后的士兵及丁壮身上收回,笑容有些僵硬。
方才还在想邵勋根基太浅,积累不够呢,这些人怎么回事?
十一名士卒持矛肃立,纹丝不动。
再仔细看看他们身上,皆有筩袖铁铠,腰间还做了小改,挂了一柄环首刀、一根弓梢、一个箭囊,箭囊上绑着弓弦和绳索。
之前隐约听糜晃提及,邵勋练兵“心太大”,要求每个人要熟练使用长矛、环首刀和步弓。
一队五十人之中,至少还有二十人要择长戟、长柄斧、木棓之一学习,二十人学习使用钩镰枪,十人学会用弩及长剑。
这样练出来的兵,仔细想想有点可怕。
再深想,不太值得,太费钱了。
邵勋纵然能给他们配齐器械,也无法缩短训练时日。
没个几年,成不了气候。眼前这一什人,应该还没练成。
另外,这种兵必须心无旁骛,把大部分精力投入到训练之中。也就是说,他们必须要有专人供养,如此才能支撑得起巨大的消耗。
值得吗?
但他也不得不承认,这种兵确实厉害,什么都会。远了射箭杀敌,近了长短兵器配合,便是遇到骑兵,也有得一拼。
他真的穷吗?
“邵郎君这一什兵,人皆有铠,着实让人羡慕。”杜耽又忍不住看向这些人,赞叹了一句。
“都是攻石超、张方时缴获之物,算不得什么。”邵勋哈哈一笑,道。
他这话半真半假。确实有一部分是缴获的,另外则是趁着洛阳混乱那阵子倒腾的。
事实上他最近正在让人清理金墉城,把当初从战场上缴获的武器运走,送到云中坞这边存放起来,第一批已经随着流民们一起过来了。
十一名银枪军士卒身后的那些邵园宾客,手里握着的就是当初石超所部的兵器——邺城制造,质地精良。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现在的邵勋是富裕的,因为他的武器装备很多。
作为体制内的一员,他从来没有切身感受过流民军器械匮乏的痛苦,也没有过流民军缺乏军事人才的难受劲。
但凡事有利有弊。
你享受了这些好处,定然也要承受流民军不曾有过的烦恼,比如头上有人指手画脚,受体制约束,容易被级别更高的官员打压等等。
没有十全十美的事。
“将军英武勇烈,宜阳有将军,当可安枕无忧了。”杜耽听到邵勋满不在乎地提及缴获时,差点破防,只能恭维了一句。
“郎君之勇,洛阳闻名。家父镇弘农,若能得将军翼助,确实可以高枕无忧。”糜直亦道。
邵勋向他眨了眨眼,道:“此事易也。”
糜直避开了他的眼神,没说什么。
但两人心中都明白怎么回事,下面完全可以操作起来了:弘农没有郡兵,完全可以从王国军抽调嘛。
几人说话间,粮食已经开始往寨内转运了。
并州流民们被组织了起来,将一袋袋粮食存入仓库内。
他们的脸上洋溢着笑容。
没经历过一路乞讨逃难的生活,就没法深刻理解他们的心态。
粮食就是人心,就是士气。
有了这些粮食打底,并州流民的心就定了下来。接下来驱使他们干这干那,就容易多了。
等到今年秋收完毕,哪怕收获的粮食完全不足支应全坞上下的消耗,也能让他们彻底扎下根来,因为他们看到了希望。
有希望,就有一切。
年幼的孩儿可以活下来,不用和别人易子而食。
父母得以赡养,不用痛苦地看着他们活活饿死,而把宝贵的粮食留给子孙。
夫妻两人也能有个存身之地,辛勤劳作几年后,兴许还能存下点粮食,去和人交换布匹,做一身新衣裳。
真好。
经历过颠沛流离生活的他们,非常珍惜安稳的日子。
“还有一事,几忘了和将军提及。”糜直突然说道:“家父决定两日后启程向西,向北过坂道,去渑池。”
“我明日便回军中。”邵勋回道。
“如此甚好。”糜直笑道。
宜阳这边已经谈妥了,诸坞堡帅献粮二十三万斛、马五十匹、猪羊千只,以助军需——其中三万斛是给邵勋的。
邵勋听到糜直的话时,心中便有数了。
拦路抢劫,太低端了。
他们这种利用朝廷官面上的身份,带着大军软硬兼施,才是高端的抢劫。
反正只要不把坞堡帅往死里逼,留有余地,又有着朝廷的大义,习惯了花钱消灾的坞堡帅们,会自动奉上钱粮的。
宜阳只是第一站。
粮食搬空后,糜直、杜耽便告辞了。
为了感谢一泉坞额外赠送的锅碗瓢盆、少许木质农具以及一百坛咸菹,邵勋让人取来数十件长枪、环首刀,作为回礼答谢。
杜耽没有推辞,直接收下了。
一泉坞有打制武器的能力,但颇为不足,而且质地也不如军中所用的精良。
邵勋回赠的器械,确实是他们急需的,他没法拒绝。
同时,心中还思虑着,是不是可以再买一些?
云中坞百废待兴,什么都缺,却是存在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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