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6章 来了,都老了
刘荣一番话,让老太后彻底陷入了沉思。
枪杆子的重要性,不单是刘荣清楚;
——可以毫不夸张的说:每一位合格的封建帝王,都深知枪杆子对自己的重要性。
而在如今汉室,作为汉家的‘第二个皇帝’,包括窦太后在内的历代汉太后,也同样对此有着明确的认知。
至于刘荣此番话语,所表露出来的意图,老太后也是了然于胸。
军队这个东西,除非像后世人民子弟军那般,有崇高的信仰和坚定地信念,否则,基本就是一句‘有奶便是娘’。
乱世尤其如此!
而在治世,这种情况虽然不会被摆在明面上,但也仅限于‘不摆在明面上’而已。
在那层由治世亲自盖上的遮羞布地下,仍旧是那句:有奶便是娘。
一支军队,中央供养和将官个人供养,会直接决定这支军队,究竟是国家的军队,还是个人的武装。
而在国家层面,供养军队的钱到底由谁出,也同样决定着这支军队,究竟更受谁的‘领导’。
相府国库作为汉室社稷的‘公用账户’,国库出钱换来的每一样东西,都必将受到相府——准确的说,是相府为代表的整个外朝的支配。
官员俸禄出自相府国库,所以丞相礼绝百僚,群臣避道;
中央政府运转经费出自相府国库,所以百官以丞相为首、外朝唯丞相马首是瞻。
那既然如此——既然外朝都认丞相为‘衣食父母’,为什么还有天子压在丞相头上呢?
除了君臣尊卑,忠孝人伦等精神层面的道德限制,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丞相手里的相府国库,并非丞相的私赀。
国库里的每一分钱,都是天下百姓一石米、一枚铜钱交上来的税。
而这个税,没人是看在丞相的面子上,或是出于对丞相的臣服上缴。
大家冲的是皇帝;
交的是皇粮。
相府国库里的每一分钱,都是汉家庞大的官僚群体,打着‘给天子交皇粮’的理由收上来的。
也就是说,相府国库里的,也同样是刘荣这个汉天子的钱。
那为什么还要将相府国库、少府内帑,分别称之为‘汉家的公有账户’和‘天子的私人口袋’呢?
这就好比后世的企业拥有者;
相府国库,是公司的对公账户,负责公司的正常运转,充当公司的流动资金。
对公账户里的每一分钱,都不能擅自挪用,更不能用于个人支出;
当然,与之对应的是:对公账户里的钱,就是这位总裁的责任承担极限。
如果有一天,公司账户里没钱了,但公司还欠着钱,那这位总裁就算手握富可敌国的个人财富,也根本不需要拿自己的钱,去填公司的窟窿。
而少府内帑,就是这位总裁的个人账户。
个人账户里的钱,拿去奢靡享受也好,漫天撒钱也罢——总归只要别拿去违法犯罪,就没人会管你拿这些钱去做什么。
在如今汉室,也是一样的道理。
——相府国库这个‘对公账户’的钱,刘荣无法擅自挪用,更无法用于个人支出,比如大兴土木、赏赐、销之类。
但同样的:相府国库无论再困难,再怎么缺钱,刘荣理论上都不会管。
假设有一天,相府国库穷的跑耗子,少府内帑却富裕的钱都没地方放了,那汉家的一切,都会变得非常有趣。
——手里没有足够的钱,原本指望着相府国库过活的整个外朝,都会不可避免的倒向刘荣。
等刘荣自掏腰包,解决了外朝的问题,那丞相自然而然就会失去话语权。
说一句题外话:刘荣脑海中,为汉家将来百年构造的蓝图,便有这么一个想法的雏形。
通过庞大的财政压力,迫使丞相向汉天子伸手要钱!
然后汉天子绕过丞相这个‘对公账户会计’,直接自掏腰包解决国家财政问题。
然后,丞相就此成为朝堂上的小透明,原本属于丞相的所有权利,都将自此被皇帝收回。
紧随其后的,便必然是丞相的角色淡化,使得皇帝政务处理压力激增;
于是,内阁、尚书台之类的‘秘书团’性质机构,便可以应运而生……
言归正传。
现当下,汉室的财政状况,其实已经朝着刘荣脑海中的那个雏形发展了。
——经过文景之治,汉家两代先帝省吃俭用,给刘荣留下了极为庞大的个人财富。
与此同时,相府国库又因为汉家轻徭薄税、休养生息的国家总体战略,而始终徘徊在破产警戒线边沿。
国库的农税收入很多,每年足有近三十万万钱!
但钱的地方更多——每年都默认要支出,且完全无法削减的固定支出,便占了国库规定收入的八成以上,乃至将近九成!
绝大部分固定收入,要用于固定支出;
除了农税之外,又实在没有,且无法拥有其他的生财之道,想要‘开源’,唯一的办法就是人口、土地缓慢增加,从而拉动粮产总量提高,以此来提高国库的农税收入。
这显然不是短时间能做到的事,同时也不可能大幅提高国库的农税收入。
——如今汉室,民六百万余户,近三千万口;
按照太祖高皇帝授民田爵时,所定下的‘一户百亩’的标准,如今汉室,就应该有六万万亩,即六百万顷农田。
但实际上,经过短短五十年的和平发展,太祖高皇帝曾无偿发放给百姓的每户百亩田,已经缩水到了平均每户不到八十亩。
如果是大部分农户不再拥有百亩田,或许还能将其归类为土地兼并,少部分人占有了大部分的农田;
但每户农人平均拥有农田不到八十亩,就不再是土地兼并的锅了。
——第一个原因,是人口增长。
想当初,太祖高皇帝立汉国祚,汉家于秦末废墟中建国,总人口不过一千三百万,不到三百万户;
每户百亩田,也不过是三万万亩农田。
再加上关东行小亩,关东农人的百亩田,实际上只等同于关中的五十亩。
如此算下来,太祖高皇帝开国之后,很轻松的就用汉家现有的两万万亩农田,安置了天下所有的百姓。
但五十年过去,汉室人口早就从开国时的一千三百万人,激增到了刘荣元年两千八百万。
农户数,也从开国时的不到三百万,暴涨到了如今的超过六百万。
人口、户籍,都是一倍以上的增幅;
如果汉家还是只有开国时,那二万万亩左右的农田,那汉家的户均农田拥有量,只怕早就跌破五十亩了。
之所以能维持在如今的八十亩左右,是因为在人口增长的同时,可耕作田亩也在增长。
开荒。
将原本荒废的农田,或原本不是农田的土地,开垦为农田。如此一来,才有的汉室人口翻倍不止,户均农田拥有量,却只跌了百分之二十的状况。
但显而易见的是,这五十年的时间里,汉家人口增长的速度,无疑比农田的开垦速度、可耕作田亩的增长速度快了不少。
到如今,单是关中这二百来万户农人,便已经拥有了高达一万万七千万亩的农田——都管赶上开国时,汉家全部农田的数量了!
至于关东、北方,以及南方巴蜀、汉中等关外地区,则是四百余万户农人,总共拥有了一万万八千万亩土地。
这样算下来,关东农人户均田亩拥有量,其实只有四十多亩;
但关东行的是宽一步,长一百二十步的小亩,关中行的大亩,则是宽一步,长二百四十亩。
故而,关东农人户均农田占有量只有四十多亩,但按照关东的农田标准,却也有个八十多亩的平均值。
而这些数据,和一个令相府国库深感无力的事实密切关联。
——汉室的人口、土地,都已经逼近增长瓶颈。
能开垦、能耕作的土地,在这五十年当中,基本都已经开垦出来了。
搞得现在,农人们都隐隐有些养不活自己、土地都有些不够种了,却也还是无可奈何,只能饥一顿饱一顿。
即便饿着肚子,也不去开垦荒地,增加耕地面积,这就意味着继续开垦、继续扩大耕地面积的空间,已经没多少了。
哪怕长安朝堂从国家层面出手,不惜成本的开垦,也根本增长不了多少新的耕地。
一成?
两成?
顶天了去,也就是涨个三成封顶。
而这三成新增土地,顶多也只能为相府国库,带来三成的农税增长——即,如今的每年三十万万左右的农税收入,能勉勉强强达到四十万万。
这就已经是封顶到头了,再涨不上去了。
对于如今的相府来说,每年多个十万万钱的农税收入,看上去是不少;
但多出来这十万万钱,就意味着汉家,多出来了近一万万亩的农田。
这一万万亩新田,需要相应的新水渠、新道路,以及新的农稼官、税吏。
考虑到这些和收入增长同时出现的支出增长,相府国库的战况,根本就不会好转多少。
这就是说:相府国库无论再怎么努力、再怎么认真工作,也就这样了。
农税收上来的钱,勉勉强强够国家当年用度,要么剩下来点汤汤水水,够给官员们多发一件官袍,要么稍微欠点外债,不得不厚着脸皮跟皇帝去要。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每年固定收入口赋十万万钱以上,且根本没多少固定支出的少府内帑。
从太宗、孝景两代先帝,了前后三十多年时间,就从每年十万万钱左右的口赋收入中,攒下来了高达两百万万钱的小金库也不难看出:只要皇帝想省钱、想攒钱,那少府内帑的口赋收入,是能攒下来至少七成的!
若是碰到个太宗皇帝那样的铁公鸡,每年都攒下八成以上的口赋收入,也完全不在话下。
那么,问题来了。
——既然少府内帑这么富裕,那为什么不拿着这些钱,去为国家做些什么呢?
比如,供养军队;
比如,补贴官员;
比如,兴修水利……
等等等等。
与其让少府内帑的庞大财富在府库烂掉,还不如拿出来建设国家。
那既然这钱,是从皇帝的腰包里逃出来的,那办成的事儿,自然都是皇帝的功劳,话语权也合盖皇帝这个‘金主’拥有。
在这个过程中,国家变得越来越好、越来越强大;
皇帝的文治武功越来越昌盛,手里的权利也越来越大。
唯独丞相受伤的世界,就此达成……
“皇帝,要集权?”
漫长的思虑之后,隐约意识到刘荣长远意图的老太后轻声一问;
不等刘荣从惊愕中回过神,老太后又深吸一口气,神情凝重道:“听这话里话外的意思,皇帝,分明还有压制丞相的味道在其中……”
“皇帝,究竟是怎么盘算的?”
···
老太后轻飘飘两句话,却是让刘荣愣了许久。
过了足有数十息,刘荣才深吸一口气,将呆愕的面容收拾起来。
与此同时,对于老太后敏感的政治嗅觉,刘荣也不由生出一阵惊叹。
——仅仅只是刘荣大包大揽,表示要自掏腰包,承担起几支常备野战军的供养成本!
老太后就从刘荣这看似突兀的举动中,看到了刘荣计划在十年、二十年,乃至三十年后才打算着手去做的事!
如此嗅觉,便是放在皇帝身上,也至少是个守成之君的水准!
考虑到如今汉室,自开国至今,便始终在秉持无为而治、休养生息的国策;
在这个背景下,老太后这个水平,也至少能达到先孝景皇帝的高度……
“皇祖母,慧眼如炬。”
由衷表达过对老太后敏感嗅觉的赞叹,刘荣思虑片刻,终还是将自己为汉家未来数十年,所规划的蓝图悉数道出。
这一说,便是足足三个时辰,时间也从刘荣来到长乐宫的上午,来到了夕阳西下的黄昏。
在刘荣说出自己几乎所有的长远规划之后,老太后也沉默了许久。
终,还是面色复杂的起身,自顾自朝着后殿的方向走去。
一边走,老太后嘴上,也不忘一边无神呢喃道:“老了……”
“都老了……”
···
“皇帝,放手去做便是。”
“只需知:上善若水的道理。”
“——先帝为储二十余载,却只得太宗皇帝之皮毛。”
“若能尽得太宗皇帝之手段、心术……”
“皇帝想要做的事,或许……”
···
“唉……”
“老了……”
“老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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