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荣没有说错。
而且一点也不夸张。
眼下,对于刘荣的太子宫,乃至整个汉家而言,优先级最高的头等大事,便是找到梁王刘武的下落!
很显然,太子荣都明白的道理,天子启,自更不可能不明白…
回到长安后,天子启愣是“过未央宫而不入”,上百里车马颠簸都没顾得上缓口气,便直接来到了长乐宫。
进了长信殿,满腹牢骚的向母亲窦太后见过礼,见老太太一副理都不理自己的架势,索性也别过身去;
母子二人分明同坐在一张御榻之上,却是各自别过身背对着彼此。
独留馆陶主刘嫖,夹在自己的太后母亲和皇帝弟弟之间,几欲开口,都不知道说些什么。
——眼下这状况,若是刘嫖不做些什么,这母子俩显然都没有主动开口的意思。
但如此诡异的氛围,搞得刘嫖,都一时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母后…”
怯生生一声轻呼,却是让窦太后将身子再别过去了些,手也本能的扶上鸠仗,摆明一副你再多嘴,我直接就走的架势。
眼看母亲这边没希望,刘嫖当即便转移了目标;
正要开口劝劝皇帝弟弟,却是才刚将目光落在天子启身上,便被天子启那森然冰眸吓得心下一颤!
赶忙将目光移开,天子启阴测测的话语声,却也旋即在长信殿响起。
“阿姊,当真是好手段。”
“弟打个盹儿的功夫,阿姊居然就能把梁王,神不知鬼不觉的藏起来…”
“——既是有这本事,阿姊又何必盯着那几石粮食不放?”
“从贫民黔首嘴里抠食儿,就不嫌跌份二?”
此言一出,刘嫖当即便心虚的低下头,脚下却是本能的朝母亲窦太后靠了靠。
从天子启吃人般凶狠的目光中艰难逃开视线,缓过劲儿来的刘嫖当即撅起嘴,抱着窦太后的胳膊晃了又晃。
虽然什么都没说,却分明是在向母亲哭诉:母后~
您看看呐~
…
刘嫖如此作态,天子启眼底又是一冷,眼角也本能的眯起,望向刘嫖的目光,更是愈发危险了起来。
正当刘嫖在这道阴森的目光注视下,吓得险些都要腿软跌坐在地,窦太后,也终于发话了。
“怎么?”
“杀了我儿子还不够,皇帝还想把我的女儿,也一起杀了不成?”
毫不掩饰厌恶的一语,只引得天子启烦躁的深吸一口气,却不等那口郁气吐出,窦太后再度开口道出数语,更使得天子启愈发烦躁了起来。
“我很小的时候,父母就故去。”
“三年前没了丈夫,去年,又送走了兄长。”
“——除开皇帝不算,这人世间,我也就剩下一儿一女,可以算作我血亲了…”
…
“我儿,大抵已经去见了先帝吧?”
冷不丁发出一问,惹得天子启烦闷无比的重重呼出一口气,又自顾自继续道:“我儿没了。”
“眼下,皇帝这是又盯上了我女儿的性命…”
“——也别费这个事儿了;”
“遣一宫人,无论是三尺白陵,又或是鸩酒一爵;”
“我母女二人,便在这长信殿侯着。”
“等着皇帝,送我母女二人——送自己的母、姊上路……”
极尽哀怨,更极其凄苦的一番话道出口,窦太后终又是故技重施。
——佝偻着身形坐在榻沿,将手中鸠杖立于身侧,额角轻靠在杖杆之上,双手握着杖;
怎一个惨字了得…
“是!”
“朕就是这么个无君无父、无情无义的畜生!”
“——这天底下,但凡是有个死人,就都是朕杀的!”
“朕真就有这么蠢!”
“二十多年太子做下来,朕就只学会了杀人!”
“就连袁盎,也是梁王为朕所蛊惑,才派去亡命之徒,在廷尉属衙正门之外,当众行刺当朝九卿!!!”
越说越气,越说越憋屈,说到最后,天子启已经是一阵阵干咳起来。
咳到厉害的时候,便是身形都不受控制的阵阵剧颤,恨是不能把整个五脏六腑都给咳出来!
惊鸿一瞥,刘嫖便隐约看到天子启咳出的雾气中,似乎闪过几点猩红;
但天子启却只如一头盛怒状态下的雄狮,将自己所有的憋闷和不满,都一股脑的宣泄到了自己的生母:当朝窦太后身上。
作为罪魁祸首,刘嫖已是完全不敢直视天子启,自更别提亲自上前,去寻找那似有似无的点滴猩红。
至于窦太后,却还是那副凄凄惨惨戚戚的模样,完全不顾天子启异常的怒火,以及那多少有些吓人的沙哑咳声。
任天子启自顾自咆哮、宣泄,期间还夹杂着阵阵撕心裂肺的剧烈干咳;
直到天子启已经无法再开口说话,只止不住的剧烈咳嗽起来,窦太后才稍吸一口气,却依旧维持着原状,静静等候起来。
待天子启咳完了,又有气无力的将双手撑在身后,窦太后才将额头从鸠杖上抬起些,并象征性的朝天子启将头一侧。
“我就问皇帝一句。”
“——我儿,尚健在否?”
“我儿梁王,还存于世否、还能否在我这个眨眼老寡妇膝下,稍尽孝道否?”
…
静。
漫长的寂静。
御榻之上,窦太后双目无光,楞楞地注视向面前御案,像是在等天子启的回答,也好似已经从天子启的沉默中,得到了自己最不愿意听到的答案;
御榻另外一侧,天子启不断重复着深吸气、重呼气的动作,显然是在尽最大的努力,试图将胸中躁郁平复下去。
但从天子启不时瞥向姐姐刘嫖,那甚至已经泛起杀意的目光,就不难看出天子启的努力,实在是有些收效甚微…
“丞相在查;”
“内史也在查。”
“朕另外派了郎中令,在长安附近——尤其是甘泉山下,公侯们用于夏日避暑的庄园,寻找梁王的下落。”
用极其刻意的告诫语气,说出“甘泉山下”这几个字,天子启更是眯起眼睛,冷冷白了姐姐刘嫖一眼;
而后又是深吸一口气,却是尽可能轻点呼出口,方再道:“太子那边,也是羽翼尽出,以寻梁王踪迹。”
“——太子重点在查的,是尚冠里堂邑侯府。”
“想来,也就是这几日的功夫——不是郎中令,便是太子,必定能找到梁王。”
又是冷冷瞥了眼姐姐刘嫖,天子启才再度正过身,面呈病态的看向殿门外,不时捂嘴轻咳起来。
气氛,再度陷入一阵漫长的轨寂。
直到御榻上的窦太后,垂泪发出一声长叹,似哭非笑着,颤颤巍巍起了身。
“丞相履任三月,连相府都还没见过是什么样;”
“皇帝却说,丞相在找阿武…”
哽咽一语,顿时引得天子启以手扶住前胸,面色也顿时涨红成猪肝色。
却见窦太后再一声哀叹,继续道:“内史田叔,倒是个厚道的。”
“但自从皇帝移驾甘泉,内史就忙的脚不沾地,连平抑粮价的事,都不得不全然交给太子去办。”
“——便是田叔的老妻,都先后数次求见入宫,找我这瞎眼老寡妇,告自己夫君的状。”
“皇帝却说:田叔也在找我儿…”
…
“呼~”
“我儿…”
“我苦命的儿……”
说到伤心处,老太后只拧巴着脸捂住胸前;
原本平抚在胸前的手掌,随着被揪起的衣袍而逐渐握成拳;
之后,便是一下下重砸在老太太前胸,配合着老太太心痛欲绝的痛苦面容,更是平添又几分悲怆。
“我儿!”
“就这么没了…”
“就这么连招呼都没打一声——连招呼都没来得及打一声,就死在了自己最敬爱的兄长,我汉家的皇帝手里…”
说到这里,老太太终是缓缓转过身——自天子启入长乐,走进这长信正殿后,第一次将身体正对向天子启。
虽然目光还是无法精准落在天子启身上,但也正是那不断找寻着目标的凄苦目光,让天子启本就如毛线般杂乱的内心,彻底没了被重新梳理整齐的可能。
“皇帝,还我儿来。”
老太太神情淡漠,满脸泪痕;
天子启欲言又止,却只化作一声郁闷不已的“唉!”。
“还我儿来!”
陡然一声凄厉的咆哮,吓得一旁的刘嫖猛一缩脖子,却也让天子启风云变化的面容,再添了几分混沌。
“皇帝,还我儿来……”
“求皇帝,把我儿还来………”
“求阿启;”“将我儿,还来…………”
当最后这个字吐出口时,片刻之前还面色狰狞,对天子启咆哮着“还我儿来!”的窦太后,便已经是斜腿跌坐在了天子启身前;
虽不是跪,也并没有表露出抱天子启大腿的意图,但那只如枯树皮般老迈粗糙的手,却也是紧紧揪住了天子启的衣袍下摆。
一如方才,老太后心如刀绞的抬起手,揪住自己胸前的衣袍……
…
…
……
“噗!!!”
“——陛下!”
“——快来人!传太医!!”
“——陛下!!!!!”
天子启郁极,又本就般病在身,一口老血喷出,殿内立时便乱作一团。
——刘嫖已经是吓得六神无主,连本能的算计都不顾上了,扯嗓子喊了声御医,便快步扑了上去!
顺利赶在天子启栽倒前把人扶住,只眨眼的工夫,却也已是哭成了泪人。
老太后仍斜腿瘫坐在御榻和御案前,似乎意识已经脱离了这个世界,云游到了方外仙境。
先是宫人,而后便是武士,不片刻又是匆匆赶来,气喘吁吁的白胡子太医们,将天子启里外围了个三五圈。
却见人群中央,一只无力摊开的手缓缓举起,才总算是将殿内的骚乱稍平息了些……
“放、开!”
缓过劲儿来,嘴角都还挂着深红近黑的血污,天子启开口第一句话,却是让刘嫖放开自己。
待刘嫖声泪俱下的摇着头,却依旧被武士们逼退几步,天子启才在武士们的搀扶下起身。
低头看了眼母亲,手当即再度抚上前胸,几声极其小心的轻咳,却又是引来一阵骚乱。
再度抬手维持着秩序,天子启抬脚走到御榻旁,又在武士们垂泪搀扶下,极其艰难的回过身。
正对向御榻和御案间,依旧含泪出神的母亲窦太后,天子启,终再深吸一口气……
咚!!!
膝盖砸在御榻旁的陈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动,总算是让窦太后稍回过神,便闻耳边,传来天子启那极其虚弱,却也依旧难掩悲痛的声线。
“太后说,丞相没见过相府长什么样;”
“却不知我汉家,如今有左、右两个丞相…”
“朕再怎么没出息,左右二相,也总还有那么一个,是朕使唤的动的…
…
“太后说,内史忙的连平抑粮价一事,都不得不交给太子去办;”
“却不知这,是太后那不成器的孙儿主动请缨,要为君父分忧,好让内史能专心梳理曾经,因为晁错而堆积下的政务……
…
“咳咳…”
“放开!”
几句话的工夫,天子启的面色迅速变得惨白,却丝毫不影响天子启用上全身的力气,挣脱身旁武士的搀扶。
而后,便极尽凄苦的笑着轻咳几声,旋即抬起手,极其非力的将颌下脖颈出,那根将十二琉天子冠固定住的系带解下。
一边解着系带,嘴上一边也不忘继续苦笑道:“是;”
“周仁是个什么人,就算旁人不知,也绝逃不过太后法眼。”
“但太后可知:朕为储足二十二年,能尽信的,却只有周仁一人?”
“可知这件事,若不交给周仁去办,朕甚至都会担心暗中会有人,要弑梁王而栽赃嫁祸于朕?!”
…
“还有太子…”
“还有朕的监国太子……”
“朕生怕哪天一命呜呼,以致天下大乱,才不得不慌乱诏立的监国太子…………”
“——太后只以为当今天下,最希望梁王暴毙而亡的,便是我汉家的太子储君;”
“却是为何不知:朕亲自选定、立之以嫡长得储君——太后的长孙,也是最怕梁王出事的人呢?”
说到此处,天子启依旧还没把头上的冠冕解下,却已是无力跪坐,也和面前不远处的母亲一样,朝身侧跌靠了一下。
自有武士眼疾手快,当即上前,一边抹着泪,一边跪地俯首于天子启身侧,充当起了人肉扶手。
知道自己已经没资格逞能,天子启这一回,并没有在出言喝退;
而是面带苦笑着,将身子顺势靠在了那武士身上,继续边解冠冕,边说道:“太子,很嫩;”
“也很能干。”
“朕给太子交代了许多事,却都要太子在几个月之内办完。”
“——粮食,大计,公侯谋逆;”
“没有一件事是太子该办的,也没有一件事,是朕放心假人之手去办的大事。”
…
“太后知道方才,太子说什么了吗?”
直到这一问道出口,那顶由先帝下令制作,并已经有将近三十年寿命的琉冠,才终于被天子启顺利解下。
将琉冠自然的拿在手上,另一只手自手肘扶上人肉俯首,天子启面色愈发糟糕,面上苦笑也愈发难看。
“太子说…”
“咳咳咳咳咳咳…”
“呼…”
…
“太子说:所有的事都放下,无所不用其极,必须找到梁王…”
“若是找不到,莫说是…是监国太子…”
“就连储君之位,太子都、都要坐不稳了……”
疲惫的说出这一句话,天子启就好似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无比虚弱的直接趴在了人肉扶手的背上。
过了足有几十息,天子启才再度费力地抬起头,看向不远处的母亲窦太后,再惨然一笑。
“扶朕起来。”
虚弱至极的一语,当即便有数十人乌泱泱上前,虽然没有彼此拥挤,却也是将刘嫖死死锁定在了“包围圈”外。
便见人群中央,天子启又四人合力搀扶,才终于艰难直起腰身,却也只是跪直了身;
而后便招呼身边人,将从手中滑落的琉冠取来;
再颤抖着双手将琉冠捧到头顶,随着缓缓落下的琉冠,朝母亲窦太后,徐徐一叩首。
“太后说:还我儿来。”
“——太后的儿子,此刻就在太后的面前,用着或许是这辈子最后的一点力气,将头顶的天子冠双手捧上…”
…
“梁王,朕会还太后活的。”
“至于朕——若是要死的,还请太后稍待一段时日,先帝便会来替太后,将朕这条命收回去。”
“若是要活的…”
“活的…”
再度脱了力,天子启,已经是再也无法直起身了。
只由身边人搀扶着,面色惨白的强笑两声,费力抬起眼皮,看向母亲所在的方向。
“想要活的,却是晚了些…”
“晚了些……”
说完这句话,天子启便无力的垂下头,稍有些羞愧的动了一下指头,示意身边人送自己回去。
被扶着“站”起了身,却是任由双腿无力的拖在地上,阴测测看向母亲身旁,只不断抹泪的姐姐刘嫖。
“朕,给馆陶主三天时间…”
“三天之后,梁王若是不走进未央宫,朕这颗项上人头,便用来给太后赔罪……”
“只、只是好叫馆陶主知晓………”
“朕之崩…必殉一刘氏血亲…………”
“咳咳咳………”
“咳咳咳咳咳咳……………”
…
“走吧…”
“回宫……”
“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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