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林秋狩,似乎什么也没发生,又似乎发生了许多事。
只是在外界看来,这次秋狩,并没有什么值得关注的地方。
——秋狩第三天,天子启便因‘酷暑难耐’回了长安。
天子都离开了,秋狩自也就此宣告结束。
回到长安后,一切如故。
东宫太后还是忙着筹谋布局,试图让朝野内外,接受储君皇太弟这一骇人听闻的决策。
堂邑侯府,也仍旧是门庭若市,不知多少大人物走进走出,与馆陶公主刘嫖商措着不为人知的腌臜事。
倒是梁王刘武,在结束秋狩,回到长安之后,一改先前游走于高门,日日设宴的高调作风,而是在王府自闭了好几天。
等窦太后都忍不住派人来问,才给出一个‘偶染风寒’的借口,便随即入了宫。
按理来说,除了天子启的皇子——而且得是未成年皇子之外,凡是个带把儿的成年男性,便都断然没有在宫里过夜的道理。
尤其是在当年,先帝自代地入继大统时,包括少帝刘恭在内的孝惠诸子,都被冠以‘诸吕外戚淫乱后宫所出’的血脉标签之后,这忌讳便又更深了一分。
但梁王刘武显然是例外。
从结束秋狩、回到长安,到四日之后入宫觐见——一连十数日,梁王刘武的车驾都停侯在司马门外,却也无一例外的没能等到梁王刘武。
消息传出,朝野内外自又是一阵暗流涌动,关于‘皇太弟’的话题,更再度被推上了舆论的风口浪尖。
但没人知道:在这十几天的时间里,梁王刘武,都只是在做一个弟弟该做的事。
——照顾生病的哥哥。
照顾重病多年,大概率将不久于人世,且待自己如君如父的亲哥哥。
说回宫内。
有梁王刘武这个‘外人’在,宫内各殿的姬嫔、皇子们,无疑也是拘谨了许多。
宣明殿、广明殿的六位皇子,各自回到了母亲的身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凤凰殿更是一如既往的‘闭门谢客’,栗姬、刘荣、刘淤母子习惯性闭门思过——甚至就连皇次子刘德,都从梁王府回凤凰殿住了几天。
唯独绮兰殿。
唯独大、小两位王美人,以及皇十子刘彘、皇十一子刘越所在的绮兰殿,在宫内这诡异的沉寂中,迎来了一位贵客。
宫里的人也大都清楚:这位名为‘田蚡’的贵客出现在绮兰殿,往往都意味着大王美人:王娡,遇到了一些棘手的难题。
却是没人知道,相较于过去那些‘难题’,大王美人这次的劫难,却绝非田蚡一介商贾出身的外戚,能在举手投足间轻易化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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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清楚了。”
“确实是栗氏派人去长陵,探听金王孙的下落。”
“——去的人,是栗姬的兄长栗贲。”
“既是派了这等人物,阿姊那件事,只怕已经被皇长子探到了风声……”
未央宫,绮兰殿。
今日的大王美人,显然已经顾不得维持自己‘温良贤淑’的人设,并没有如往常般,装模作样的坐在那台一丈长宽,近二丈高,且被直接放在卧榻一侧的织机前。
焦躁不安的落座于踏上,几乎是在田蚡这边话音才刚落下,便急不可耐的追问道:“可查到什么了?!”
只见田蚡缓缓摇了摇头,面上严峻之色却不见丝毫松缓。
“暂时还没有。”
“但既然有心要查,那查到些什么,也不过是早晚的事。”
“偏又是皇长子的母族外戚,我长陵田氏有心阻止,却也无从下手……”
满是沉重的一番话语,只惹得王娡面色愈发焦急,却也是一时乱了方寸,根本不知该如何是好。
见姐姐这般反应,田蚡也不由慌了神。
小心打量一下姐姐王娡的脸色,便试探着开口道:“那金俗……”
“皇长子又是如何……?”
听出田蚡语调中的惊疑,王娡只深吸一口气,将心中惊惧强压下些许。
情绪平复下来些,方语带凝重道:“当年,母亲逼我与金王孙合离,金王孙不肯,母亲却还是把我强接回家,送进了陛下的太子宫。”
“本以为那金王孙一介村夫,得知我进了太子宫,总该会忌惮一二。”
“——不想也是个憨的,一气之下,竟把事儿闹到了太子宫外。”
“好在当时,我已怀了阳信,陛下才将此事强压下来,将那金王孙好生安置。”
“而如今的皇长子、彼时的皇长孙,也同样住在陛下的太子宫。”
“金王孙在太子宫外一场大闹,皇长子,是亲眼见到了的……”
听闻此言,田蚡贼眼只滴溜溜一转,语气更是因激动而尖锐了起来。
“那不就妥了?”
“陛下既然早就知道此事……”
“——陛下不知道金俗!”
不等田蚡话说出口,便被王娡烦躁的一声厉喝所打断!
待田蚡瞠目结舌的愣在原地,王娡才深吸一口气,直勾勾盯着弟弟田蚡,一字一顿道:“金俗的事儿,陛下,不曾知晓!”
此言一出,田蚡当即摇晃着身子,在王娡身旁的卧榻上瘫坐下身。
“怎会……”
“既是知道了金王孙,陛下又怎会不知金俗……”
“那金王孙大闹太子宫时,就没提上一嘴?”
只见王娡惊惧交加的摇摇头,嘴唇都微微轻颤起来。
“不曾。”
“许是气昏了头,又或是被太子宫的阵仗吓住——从头到尾,金王孙那憨厮,都不曾提及金俗哪怕半字。”
“被金王孙这么一闹,我也是吓的当即动了胎气,卧榻昏厥,又整日惶惶不安,根本没顾上这些。”
“待事后,陛下熄了怒火,再想说起金俗的事,却已是失了良机……”
···
“本以为这么多年过去,金王孙的事,也早就被长安坊间所淡忘。”
“便是有人记得此事,也会想当然的以为:既然陛下知道金王孙,自也当知道金俗?”
“——更何况小金俗,早在当年金王孙大闹太子宫时,都已经被送去了关外!”
“——知道有金俗这么个人存在的,更绝不过五指之数!”
“我实在是想不明白:皇长子,究竟是从何得知此事、从何得知金俗的存在……”
“尤其是陛下只知金王孙,而不知金俗一事——皇长子,是如何拿捏的这般精准?”
听闻王娡此言,田蚡也只满脸阴郁的点下头,呆滞的目光撒向身前不远处,默然发起了呆。
田蚡知道:姐姐王娡所言,没有半句假话。
——姐弟二人的母亲:臧儿,是汉开国初的异姓诸侯:燕王臧荼的亲孙女;
只是在燕王臧荼举兵谋反,又功败垂成之后,臧氏便已是家道中落,泯然众人。
别说继续显贵了——能有血脉存于世,都还是太祖高皇帝仁慈!
出身王侯之家,却流落民间乡野,臧儿最终,便只得嫁给槐里一个名为‘王仲’的农人。
王仲,用后世的话来说,便是王二——连名字都没有,只因为在家中排行老二,便按照伯、仲、叔、季的排序,被取名为‘仲’的农人。
农人王仲,便是王娡的生身父亲。
后来,王仲被繁重的农事活活累死,臧儿便带着王娡和其他的子女,改嫁入长陵田氏。
——各取所需。
臧儿借此得以重归豪门,告别贫苦的底层生活;
长陵田氏则借此,稍洗了洗‘商贾贱户’的污名,算是有了个王侯血脉的儿媳。
即便这个儿媳身上的王侯血脉,源自早就已经谋反伏诛,化作黄土一捧的异姓诸侯:故燕王臧荼。
而后,臧儿和长陵田氏宗主生下一子,取名:田蚡。
这也是为什么王娡、田蚡姐弟二人,一口一个姐姐、弟弟的叫着,名字却冠以不同的姓氏。
因为这姐弟二人,同母异父。
而金王孙、金俗父女的事儿,当年便基本都是田蚡一手操办。
从威逼利诱,到后来的重金安置,甚至是送金俗去关外的事,都是田蚡从头盯到尾。
有金王孙大闹太子宫的往事,如今长安城内,知道金王孙的人或许并不少。
但田蚡掰着指头算:知道外甥女金俗存在的人,自己一个,姐姐王娡一个,母亲臧儿一个;
再加上当事人金王孙,以及金王孙仅有的亲人:早已病重离世的老母——满打满算,连死人都算进去,也不过五指之数!
金王孙的母亲病故,姐弟二人的母亲臧儿也已离世,姐弟二人又不可能将此事透露出去。
排除所有错误答案,剩下的……
“也不对啊?”
“如果是那金王孙透漏给皇长子的,那皇长子同金王孙之间,便该是联络不断才是。”
“就算有年头不曾联络,皇长子总也不至于派栗氏——派母舅栗贲去长陵,在大街上挨个打听金王孙的下落?”
却见王娡闻言,先是面带赞可的缓缓点下头,片刻之后,又神情阴郁的摇了摇头。
“不重要了。”
“皇长子既然敢派人大张旗鼓的去找——尤其还是直接派了自己的母舅,小金俗的事,便十有八九已被皇长子所知晓。”
“事到如今,再去追究皇长子从何得知此事,已然没有意义。”
“真正应该做的,是想想我们该怎么办,才能不被皇长子揪着此事做文章。”
“尤其是陛下那里……”
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刚要进入‘冷静解决问题’的状态,只三两句话说出口的功夫,先前那潮水般汹涌的烦躁便再度涌上心头,惹得王娡再度陷入先前,那六神无主的慌乱状态。
不能怪王娡没有城府,又或是不够稳重。
实在是皇长子刘荣打蛇打七寸——这个七寸,是特么用显微镜量出来的!
王娡很清楚:当今天子启,并没有所谓的头婚情节,亦或是其他方面的洁癖。
至少当年,在得知王娡入太子宫前便已嫁过人,而且还没正式合离便钻进了太子宫,天子启也只是大发雷霆之后,便没再多追究。
非但没追究,甚至还在事后温言安抚王娡,并再三表明王娡的婚史,不会影响天子启对王娡的情谊。
过去这些年,天子启也用三个女儿和皇十子刘彘的降生,证明了自己所言非虚。
但不介意王娡的婚史,却并不意味着天子启,能接受一个和自己没有血缘关系,且至今都不知道其存在,又哐当一声从天而降的继女。
王娡很清楚:汉家的皇帝,眼里根本就容不得沙子,绝对不允许自己被任何人欺瞒。
而当今天子启,又尤为个中翘楚……
“皇长子大张旗鼓探听金王孙的下落,金俗的事,大抵是瞒不住的。”
“——与其说是事儿‘瞒不住’,倒不如说是金俗藏不住。”
“毕竟皇长子十有八九,已经不知从何处得了风声。”
“唯一的办法,便是抢在皇长子告发之前,抢先去向陛下请罪……”
第无数次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推演着整个事情的后续发展脉络,越说,王娡的心却反愈发杂乱了起来。
很难。
且不说这么做,究竟能有多大可能,可以得到天子启的谅解;
单就是眼下的状况,王娡想要见到天子启,也绝非易事。
——在皇宫中,除皇后之外的诸姬、嫔,都是没有资格主动请见天子的。
包括凤凰殿的栗姬,也同样不例外。
除了等天子启上门临幸或留宿,王娡根本没有第二种办法,能见到天子启的面。
原本是有的。
如果不是梁王刘武赖在宫中,王娡本是有不少办法创造‘偶遇’的。
但眼下……
“若不然,那金王孙……”
思虑间,弟弟田蚡低沉的话语声,将王娡的思绪短暂拉回眼前。
循声望去,见田蚡冷着脸,将手刀在脖颈位置轻轻一抹,王娡只当即皱起了眉头。
“陛下可不是金王孙那样的憨人!”
“皇长子这边刚派人查,金王孙那边便如此巧合的出了事——莫说是陛下,但凡不是栗姬那样的狗脑子,是个人便都能瞧出不对!”
“皇长子去查,尚且还只是那栗贲游走于街头巷尾,抓着行人挨个去问、去打听;”
“然若是陛下派人去查,那可就是拔出萝卜带出泥……”
“——兄弟这些年做的生意,当真那般干净?”
只一句话,便让田蚡当即打消了杀人灭口的打算,暗下稍一想,也觉得姐姐王娡说的有道理。
刘荣去查,与其说是‘查’,倒不如说是打听。
虽然查到问题是早晚的事,但好歹也需要点时间。
而这段时间,便可供王娡、田蚡姊弟二人操作,不至于被打个措手不及。
可若是天子启察觉到了异常,那只怕是北军上午出的长安,中午到的长陵;
下午太阳还没落山前,长陵田氏满门数百口,便要在渭水边排队掉脑袋……
“除了向陛下坦白,就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陛下的性子,可从来都不曾和‘宽宏大量’四个字沾的上边啊……”
“阿姊此去,莫说是我长陵田氏——便是彘儿,怕也是九死一生?”
王娡自也明白这一点。
但王娡也同样清楚:这,是眼下唯一有可能破局的方法。
一如关外,已经骑虎难下的吴王刘濞一样:坦白,或许还能从宽,但若是放任事态发展,以至于让刘荣彻底踢爆这颗雷……
“夫人。”
“皇长子派了人来,正于殿外候着呢……”
殿门外,响起寺人阴柔的禀奏声,惹得殿内姊弟二人齐齐瞪大双眼!
满目惊骇的彼此一对视,终还是由王娡勉强维持住‘夫人’的体面,强作镇定的起身。
“来的是谁?”
“——凤凰殿总掌事:夏雀。”
呼~~~
没有从寺人口中,听到‘葵五’这个人名,姐弟二人只不约而同的长松了口气。
又是一阵眼神交流,王娡便将夏雀召入殿内。
在见到夏雀那瘦猴般羸弱的骨架时,王娡心中不安又再去了三分。
——或许是葵五那足近九尺,虎背熊腰的健硕身影,实在是在王娡心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阴影;
在看到夏雀这小鸡崽儿般瘦弱的身影时,王娡只下意识觉得:嗯,起码看着像是个软柿子……
“请夫人屏退左右。”
平和中,甚至还带些过分柔和的话语声,引得王娡当下点点头,挥手遣退了殿内宫人,只留弟弟田蚡旁观于侧。
在王娡看来,皇长子特意派了人,还让这寺人夏雀‘屏退左右’,应该是有些不便为外人所知的话,要夏雀转告给自己。
但王娡终其一生都不会,也不愿相信:自己居然会有这么一天。
作为皇十子的生母,自己竟会被一个寺人……
啪!
突如其来的清脆响声,惹得姊弟二人当下一愣!
便是脸上挨了耳光,已经感觉到炙痛感的王娡,此刻都满是不敢置信的望向眼前,这好似被风一吹,就能吹出百八十步远的瘦弱身影……
“你、敢打我?”
却见王娡身前半步的距离,寺人夏雀吃痛的揉了揉手腕,又若无旁人的吹了吹手掌心。
过了好一会儿,才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般,昂首挺胸,双手环抱于腹前,目光淡漠的望向王娡。
“公子有话,要奴带给夫人。”
“——方才这一掌,是夫人欺君罔上,辱没天家威名,公子看不过,替陛下打的。”
“夫人流落关外的女儿,公子也已经派人去接了。”
···
“公子想要告诉夫人:皇长子说不来绮兰殿第二遭,便绝不会食言而肥。”
“但倘若夫人仍执迷不悟,不顾国朝内忧外患,陛下昼夜操劳于国事,也非要兴风作浪的话……”
“额……兴风作浪的话……”
说到结尾处,夏雀只莫名一阵挠头搔首,明显是忘了词。
在王娡、田蚡姊弟二人愈发惊愕的目光注视下,夏雀终还是放弃了挣扎;
稍有些忙乱的低头,在胸前一阵翻找,又飞速摊开竹简瞥了一眼。
而后,才重新昂首挺胸,再轻咳两声清了清嗓。
“咳咳……”
“然若夫人仍执迷不悟,不顾国朝内忧外患,也要在这后宫兴风作浪的话,皇长子,也绝不会再念及幼弟。”
“——皇长子,只是不想让幼弟这般年纪,便早早没了母亲。”
“但若是不得已,皇长子也不介意自己,再多出一个养在凤凰殿的弟弟。”
···
“夫人的女儿,皇长子会好生将养于偏壤,永远都不会出现在长安。”
“但夫人务当谨记:这,是皇长子看在襁褓中的幼弟——看在公子彘的份上,才愿意为夫人遮羞。”
“万望夫人,好自为之。”
丢下这句话,夏雀便一如来时那般,迈着稍有些别扭的步伐,一步步朝着殿外走去。
而在夏雀身后,望着这瘦弱寺人离去时的背影,王娡仍满是不敢置信的捂着脸颊;
嘴上只不住的呢喃着:“他,居然敢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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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居然敢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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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介阉庶,刀锯之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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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敢欺我至斯?!!!!!”
呼~第五更。
第六更睡醒再码,睡一觉养养精气神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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