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空无垠,任务无望,失败一次次累积,舰上总有不少人丧气。只有尤利亚卿,数年如一日地细致谨慎,保持乐观天天挂在嘴边,仿佛从来都不会累一样。
如果没他当这个主心骨,说不定出航没多久,夜歌者号早就内斗得一团糟。
韩清曙的声音冷到极致:温夕,你相信他?你问问他,出发前,他从刘局长那里接到了什么任务!
尤利亚静静断开光线链接,戴上共振翼。
韩清曙紧逼道:你告诉她,告诉你的大副,鸿蒙计划是什么!支持提点,保持乐观都是假的!尤利亚普朗克,你根本是个彻头彻尾的悲观主义者!
温夕略紧张地看了过来,嘴唇动了动,没敢质问。
鸿蒙计划确实是我从老刘那里接到的任务。尤利亚平静道,没什么不能说的。
这个计划是运用宇宙射爆中捕获的奇异粒子作为算子,再加上晶体存储技术,制作一个超级计算机,一方面辅助夜歌者号的探索任务,另一方面
尤利亚转身,面向暗黑无际的深空:这个超级计算机将尽可能多地记录人类至此的所有科学成果、艺术作品保存人类文明火种。
韩清曙冷笑一声。
尤利亚:这计划不是我突发奇想,是经过东联联合议会同意,联盟内73个国家,合计86名领导人统一签字,由科学家推算论证过后,和其余方案共同并行的计划。
如果你们有需要,我可以展示鸿蒙计划东联所有领导人的许可签名。
他调出了相关的许可文件。
韩清曙的怒气在眼中翻腾,他一个字一个字地阅读,想从文件中找出任何破绽,但最后一页密密麻麻的联合领导人联合签名,直接将他彻底击沉。
温夕的声音有些压抑:所以东联根本没想过我们可能找到适宜移居的行星,对么?
所以他们忽然改变主意,送你上来,只是为了制造这么个仪器,为了给人类文明,有个体面的坟墓?
尤利亚的目光落在极远极深的地方,沉默。
开什么玩笑!
温夕。
尤利亚声音很低:数亿年前,鹦鹉螺灭绝;6500万年前,恐龙灭绝;大约两三万年前,几种古人类的活动痕迹再也没有出现;遥远的星系里,也许还有更高等的文明灭绝;甚至在我们不知道的时间里,时空都有终点,宇宙都能崩溃
他转过身,目光如炬:你为什么认为,人类有任何的特殊性?
我
尤利亚抬手,制止了她的话: 银河系,直径10万光年,银盘厚度3000光年,最近的大星系,更离我们有百万光年的距离。
生命是有长度的,温夕。我们的生命长度,和宇宙相比,不值一提。这不是悲观主义。留下最后的火种,才是我们大胆前行的底气。
即使夜歌者探查任务失败,即使我们再也回不去,即使整个太阳系都不复存在,我们还有hope。
他的目光落在黑匣子顶端凹刻进去的一行字符上,hope0001。
一阵沉默。
韩清曙没找出计划文件的错误,只得合上平板盖:就算这件事经过许可,让一个智能机器分析、学习你的大脑,这种实验做法太过于极端,我作为本舰首席工程师,东联科学院人工智能专家,严重警告你,绝对不要再这么做。
尤利亚轻轻摇头:我不能给你保证。
你!
尤利亚冷淡道:这是军令。
韩清曙愤而离去。
温夕沉默着看了会,开口问:你需要安慰么?
尤利亚摇了摇头,直接出了实验室。
hope一直盯着尤利亚的背影。
尤利亚刚出实验室,hope花了0.0003毫秒,在数据库中检索了关于安慰的所有信息。
安慰,行为学上的定义是陪伴、接纳和温暖,相关的图片要么是抚着肩膀,要么在相互拥抱。
hope的摄像头竭力朝下低了低。
他连自己的主体存储器都看不到,既没有手,也没有脚,更没有温暖的身体。
他的心中升腾起一种奇怪感受,犹如一颗生了根的种子,死死扎在他的算法核心。
*
尤利亚、韩清曙都是从东联科学院选拔上来的,出身都是科学家。
而温夕不同,她是彻头彻尾的军人,勉强混了个军校本科毕业,就满东联跑,四处执行任务。
科学、ai、宇宙,对她来说,既让她不解,又引她沉迷,所以她天天来hope这里报道,看啥都新奇,还小siri、黑砖头地乱喊。
尤利亚看她上心,干脆给她布置了任务,每天盯着hope的进化进度。
温夕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一个诞生不过几天的黑匣子,已经在推算舰体周围的引力涟漪,以及时空形状的可能性合着她之前20多年都白活了,还不如一机器。
为了让hope看起来不那么机器,尤利亚给他额外加了点小东西冗余计算区。
冗余计算区放在hope的ram(随机存取存储器)上,供hope随机算些喜欢的东西。
简单来说,hope现在和人类一样,看书能走神,听别人说话能想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还能在自己的冗余计算区胡思乱想,野马奔腾。
如果他能睡着,说不定还会做梦。
尤利亚还将hope接入了夜歌者的局域网络,允许他在不吓到别人的情况下,在夜歌者号的各个联网机械里散步。
韩清曙也时常过来看望hope,但他不惊奇,更不欣喜,目光总是审视又沉重。
他仍然不太喜欢hope,相信hope也不太喜欢他。
这天下午,温夕和韩清曙刚在实验室凑齐,恰巧赶上尤利亚抬脚进了实验室。
温夕赶忙朝他招手:大忙人!
尤利亚只站在门口:你们在做什么?
温夕轻快道:老韩在想法拆了你的siri,你的siri在设计一种新的光能武器,我喝了足足三杯威士忌,所以,arty!
尤利亚:
他掉头就走:玩的开心。
舱门阖上,温夕压低声音问身边的老韩:怎么,你俩13岁开始一起搞科学,这点小事,他还在生你的气?
韩清曙没什么底气:他不高兴,可能是因为他的母亲,可能是因为流浪行星上没发现有机物,可能是我们即将经过一片射爆区,也可能是东联科学院连发36封邮件质问他的实验方法
东联科学院怎么会知道他的实验方法?!
韩清曙辩解道:这是我的职责,我必须得向科学院提示风险,万一这个hope,学习了人类的大脑结构,变成奴役世界的天网怎么办!
温夕眼睛能翻到天上去:你少看点科幻电影!
说完,她换了种温和语气,轻柔摸上hope的外壳:老韩是个混账,而且老韩在说胡话,小hope这么贴心,当然不会变成奴役世界的她的手猛然一顿,老韩!hope不见了!
除了cpu还亮着,其余部件的蓝光都灭着,这代表hope已经顺着网路,彻底离开了这个舱体。
估计跟着尤利亚走了。他总是一看到尤利亚,就跟上去。韩清曙又找到了另一个诡异的地方,你不觉得,这个机器,他对尤利亚有些太上心了么?
拜托,u是他的学习研究对象!温夕觉得他莫名其妙,你实验室那些铁坨子机器,你不也对着傻笑一下午,我有说过什么么?
韩清曙无言以对,夺了温夕的酒,仰头闷了。
*
尤利亚在自己的休息舱里,他躺在墙壁固定式床铺上,正在查看平板上的报告。
报告上说,asaeana0063号流浪行星,地面0.9g重力,大气比地球上稀薄一点,富含硅、铝、铁等无机物,表面被一层纳米级别的硅元素结晶体覆盖,一切都很完美,除了星球上没有任何有机物的生存迹象。
这地方没法让生命存活。
38天的时间,8个班次的探索飞船,这一切又是白费力气。
他叹了口气,缓缓揉着眉心。
叮一声,平板上蓦然弹出一段视频。
视频里,叶子变得金黄,零落挂在枝头,活像叠满了层层金光。
屏幕里的一切是那么生动,微风拂过,叶片在飘动,细碎的光在其中晃动他太久没见到这些东西,也许他这辈子再也见不到的东西。
尤利亚伸出手,想碰一碰叶子,却只摸到冰凉的屏幕。
这种落差更让人崩溃。
他眼帘低垂,正要低落那些金灿灿的落叶纷纷扬扬,在他指尖轻点的地方,汇成一朵层叠的花,轻缓绽放。
尤利亚的心像被点亮了。他喜欢这个微小的惊喜。
他夸赞道:创意不错,hope。
第3章 引力 无尽的引力裹挟着他,和星辰一样
hope没有回答,虽然他取得了悬挂电脑的控制权,但这个平板似乎没有自由语音模组,只有固定语言播报功能。他开始尝试改写这台平板。
尤利亚急忙制止:算了,留它一条小命吧。
hope只得在平板上打字:温夕说你很难过。
她说如果我没有胳膊,无法传统地安慰你,可以试着给你放点音乐,或者看些你喜欢的东西安慰你。
谢谢。尤利亚认真回答,你很细心。
温夕还说,你是因为你的好朋友韩清曙背叛了你,所以烦心。
尤利亚缓缓摇头:不,不是。我们都是交叉监督,这是他的职责所在。
hope在他的平板上打:那是?
尤利亚抱着平板,调了个舒服的姿势。他换下了严肃凝重的军装,穿了件质地柔软的灰t,让他整个人都亲和不少。
你有听说应天剑科研院见到的幽灵球么?他们把自己关在实验室里,整整三天没有出来,但他们却坚称只是看到了一个幽灵球心理医生坚持是他们臆想出来的,也没有任何人相信幽灵这档子事。
hope:没有听过。不过刚刚我读取了医生的记录文件,现在我听过了。
尤利亚谨慎措辞:如果我说,我相信他们呢?你会觉得我很荒谬么?
hope如实回答:我分析过你的所有神经活动和大脑电信号,了解你的思维模式和对话偏好,你是我见过可信度相当高的人类。所以,我不会认为你荒谬。
尤利亚被他奇怪的机器逻辑逗得想笑,另一方面,他却从这些话中得到了些宽慰。他想了想,这些事情和谁说都不太合适,也许可以试试告诉hope。
我相信他们,是因为我见过几乎一模一样的东西。光球,三天的时间差距,一模一样。
尤利亚从平板里调出一副画,这画很简陋,是用最基础的window画图完成的。
画面主体是个五六岁的小男孩,牵着一个七拼八凑的小机器人。
这幅画是我遇见光球时留下的。
尤利亚五岁的时候,海戒寒和索菲普朗克还没有离婚,他也没有改名,不叫尤利亚普朗克,还叫海梦悠。
那天不算风雨交加,反而宁静地很诡异。
小海梦悠正打算睡觉,眨眼之间,却看到了一些特别的东西它就像是忽然出现的,又像一直悬浮在空中,很久很久,只是出于奇怪的缘由,人们一开始注意不到它。
那是一团绒毛般的东西,散发着盛放斑斓的光芒。
球体里满是浮游的光,飘忽,毫无规律。散着荧光的绒毛,就像脉络,在不停地涌动,像是人类的神经元,又像呼吸般收缩颤栗。
当时,一个奇怪的想法忽然冒了出来这光,应该是活的。
海梦悠大着胆子,尽量轻地摸到台灯,趁光球不注意,猛地朝它砸了过去。
他的台灯合金质地,至少有两公斤重。他打算着,要么这球被他的台灯砸落,要么这球一闪而过,他可以趁着这个间隙迅速逃到爸妈的卧室里。
结果和他猜想的完全不同。
台灯还没靠近那东西,好像被看不见的放大镜扭了一下,中间的合金支架迅速膨化。
紧接着,海梦悠发现了更加不合常理的情况他的台灯,无论砸没砸中,一定会抛物线落地,可这个扭曲的台灯,就那么悬停在空中,鬼魅一般。
他的眼里映满了杂乱的光线,又好像有人在他的脑中歌唱、低语,他觉得一种古怪的光亮感,自从自己的左心房浮起,顺着气管缓缓向上,一种难以抗拒的吸引感控制住了他,让他从床上坐起来,抬起手,去触碰那个光球
他从没感觉到自己的呼吸声那么重,一吸一呼,好像就在耳际,无比清晰。
他的指尖就要沾上那种奇特的绒毛光时,卧室门被猛地打开了,索菲普朗克,他的母亲,惊诧地站在门口。
悠悠!索菲立即捂住嘴巴,父亲海戒寒从她身后出现,审视般打量着海梦悠:你去哪儿了?
去哪儿了?海梦悠不解,我一直在卧室里,妈咪,你刚推门进来的时候有没有看到?那光,我的台灯
他四下找了一圈,悬在空中的台灯忽然不知所踪,我的台灯呢?
索菲红着眼圈扑上来,深深搂着海梦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海戒寒神色凝重:你你失踪了整整三天,三天,你知道么?
我没有。海梦悠不知该如何解释,他把光球的事情完整复述了一遍,可他的母亲是个神经生物学家,父亲是高能天体物理学家,两位无神论的科学家对视一眼,难得达成了共识:
这三天,海梦悠肯定干了见不得人的坏事,所以想撒谎掩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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