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说我们本应该预料到这一切。
我不知道自己的其他信息,也不了解我别的家庭成员。我想不起自己那些快乐的记忆,只记得那些帮助过我的人,只记得仇恨和悲伤。
是朱丽叶的遇害将我带到了布莱克希思,每周必来的问候电话戛然而止。我们不再分享故事,她不再出现在老地方,只留下空落落的一片。安娜贝拉最后终于被绳之以法。
她被捉住时,没有流血,没有痛苦。
完全在意料之中。
他们将安娜贝拉送到布莱克希思,杀害我姐姐的凶手将在这里待一辈子,解开另一个姐姐的遇害之谜,他们将之称为正义。他们额手称庆,赞叹这个精妙的计划,以为我会和他们一样高兴,他们觉得这样的惩罚足够了。
他们错了。
这种对正义的践踏在夜晚将我撕裂,白天里也如影随形。她占据了我整个身心。
我跟着她走过了地狱之门。我对安娜贝拉·考尔克穷追不舍,恐吓折磨着她,我甚至都记不起为什么要这样做。最后“朱丽叶”这个名字从我脑海中消失了,安娜贝拉变成了安娜,我只看到一个惊慌失措的小女孩,被恶徒任意摆布支配。
我成为自己最憎恶的那种人,将安娜贝拉误认作我的所爱。
而我还在谴责布莱克希思。
我抬头望着瘟疫医生,眼中满含热泪。他看着我的脸,揣摩着我的反应。我不知道他看见了什么,我的脑海中空白一片。我费尽全力要去救的人,一切皆因她而起。
这都是安娜的错。
安娜贝拉。
“什么?”我问道,被自己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声音震惊。
这都是安娜贝拉·考尔克的错,不怨安娜。我们憎恨的只是安娜贝拉。
“艾登?”瘟疫医生问。
安娜贝拉·考尔克已经死了。
“安娜贝拉·考尔克死了。”我喃喃地念叨,瘟疫医生投来受惊的眼神。
他摇摇头:“你错了。”
“花了三十年的时间,”我说,“这个悲剧终于结束了,没有暴力,没有憎恨,是宽恕终结了这一切。安娜贝拉·考尔克死了。”
“你错了。”
“不,错的是你。”我越来越有信心,“你让我去听从我心中的声音,我就是这样做的。你让我相信布莱克希思可以改造人,我也相信了。现在你也要这样做,因为你被安娜过去的样子蒙蔽,你没看到她现在的样子。如果你不愿接受她已经洗心革面的事实,这番改造又有什么意义?”
瘟疫医生泄了气,用靴子尖踢着地上的泥土。
“我真不该把面具摘下来。”他生气地喊着,站起身来大踏步走进花园,吓跑了地上吃草的兔子。他的手叉着腰,盯着远处的布莱克希思。第一次,我才意识到不仅是他,我也可以主宰自己的命运。我也可以修补自己的生活,加以改变。他一直被迫目睹谋杀、强奸和自杀,每天包围他的谎言足以埋葬整个庄园。他不得不接受这一天带给他的所有悲剧,无论多么令人发指。他又没法像我这样可以忘掉这一切,在这样的情况下,一个人会疯掉的。大多数有信仰的人,都会疯掉。只有那些不择手段的人,才会安之若素。
瘟疫医生好像看到了我的所思所想,他转向我。
“艾登,你想让我怎么做?”
“十一点钟来湖边,”我坚定地说,“那里会出现一个怪物,我保证那不是安娜。看着安娜,给她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你会看到她真实的样子,你会明白我的话没错。”
他看上去有些犹豫不决。
“这你如何得知?”他问我。
“因为我会陷入危险。”
“即使你向我证明,她已经改过自新,你也已经解开了伊芙琳的谋杀之谜,”他说,“但规则非常明了:第一个揭开谋杀伊芙琳·哈德卡斯尔的凶手身份的囚犯会被释放。是你揭开的,不是安娜。这一点怎么办?”
我站起身来,又去研究自己画的那幅树形图,我用手戳着那些交会点,那是我知识点里的漏洞。
“我没有解决所有的事情,”我说,“如果迈克尔·哈德卡斯尔计划在水池边枪杀他姐姐的话,为什么他还要给她下毒呢?我觉得他不会那样做。依我看,他不知道害死他的那杯酒里有毒。我认为是别人在那酒里下毒,怕迈克尔计划失败。”
瘟疫医生跟着我进了屋。
“艾登,这推断可不太站得住脚啊。”
“对于其他的事情,我还有很多疑问,”我想起在阳光房里救起伊芙琳时,她那张苍白的脸,努力想要告诉我什么,“如果这一切都结束了的话,伊芙琳为什么还要告诉我米莉森特·德比也是被人害死的?那有什么目的?”
“可能迈克尔也杀死了她?”
“迈克尔的动机是什么?不,我们一定漏掉了什么。”
“漏掉了什么?”瘟疫医生的声音里也透出一丝疑问。
“我觉得迈克尔·哈德卡斯尔是在和什么人合作,这个人一直隐藏在我们的视线之外。”我说。
“第二个杀手。”他若有所思,“我已经来这里三十年了,从来没有怀疑过……其他人也没有怀疑过。艾登,不会是那样的,那不可能。”
“今天的所有事情都不可能,”我捶着用炭笔画的这棵树,“还有一个凶手,我知道还有一个。我怀疑某个人,如果我说得没错,他们杀米莉森特·德比是为了掩盖自己的罪行。他们既要杀死伊芙琳,又要杀死迈克尔,这就意味着你需要的是两个答案。如果安娜找到了迈克尔的同伙,是不是就可以放了她?”我问他。
“我的上级不想看见安娜贝拉·考尔克离开布莱克希思,”他说,“而且我也没把握说服他们相信安娜已经改头换面。艾登,即使他们相信这一点,也会找其他的借口继续关押她。”
“你帮助我是因为我不应该来这里,”我说,“如果我对安娜的分析正确的话,她也是这个情况啊。”
他用手摸着头,在屋里踱来踱去,眼神焦灼地看看我,又看看墙上的草图。
“我给你的承诺只能是晚上我会出现在湖边,不带任何偏见。”他说。
“那就足够了,”我拍拍他的肩膀,“十一点钟我们在船屋相会,你会明白我说得没错。”
“我能问问,这中间你要去干什么吗?”
“我要去调查杀死米莉森特·德比的凶手。”
* * *
(1)“一磅肉”出自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夏洛克要求安东尼奥根据合同用一磅肉来补偿自己。
第五十四章
我依照树形图上的线索,去布莱克希思大宅里秘密地调查,衣服上浸着雾气,鞋子上沾着泥巴。我蹲伏在距阳光房几步开外潮湿的灌木丛中,观察着房间里的一举一动。时间尚早,我不知道丹尼尔是否已经醒来,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受雇于“银泪”。为了安全,我依然将他和他的间谍们当成了威胁,这就意味着我必须隐藏自己的身份,直到丹尼尔带着自己的所有阴谋溺死在湖里。
早上还阳光灿烂,此刻却陷入一片阴郁和昏暗,天空涂抹着深浅不一的灰色。我盯着花床,看看有没有红色的斑点,或者紫色、粉色、白色的痕迹。我仿佛看到了这一切背后隐藏的那个更加绚烂的世界,想象着布莱克希思大宅被点燃的场景,它身披烈焰,头顶火之冠冕。我看到灰色的天空在燃烧,黑灰如雪般飘落。我想象着浴火重生的世界,哪怕只是短短的一瞬。
我愣住了,忽然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四处望望,什么也没有看到,奇怪自己为什么没有拿画笔和画架就离开了小屋。当然,我是来画画的,却没法欣赏这里的晨光。它太过沉闷、太过静谧,一切都蒙上了一层雾霭。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我看着自己被炭笔弄得脏兮兮的衬衣,自言自语道。
安娜,你来这里是找安娜的。
她的名字使我从戈尔德的迷惑中摆脱出来,我的记忆如潮水般涌回。
情况越来越糟糕。
我深吸一口冷冽的空气,手上紧紧攥着壁炉上的那个棋子。我用对安娜的记忆在我自己和戈尔德之间筑起了一堵墙。她的笑、她的抚摩、她的善良和温暖,变成了一砖一瓦,筑起了高墙。我走进阳光房,开始打量起房内的情况,令我欣慰的是,这个时间整个宅子还在睡梦中。
丹斯的那个醉醺醺的朋友——菲利普·萨克利夫,正在其中的一个躺椅里睡觉,脸上盖着自己的外套。他动了几下,咂巴咂巴嘴唇,困倦地瞅了我几眼,嘟囔了几句,换了换姿势,就又睡着了。
我等在那里,聆听着滴水的声音,重重的呼吸声。
没有别的动静。
壁炉上方的画像里,伊芙琳的祖母正看着我。她噘着嘴,画家捕捉到了她这一刻的不满。
我的脖子感到刺痛。
我发现自己正冲着画像皱眉,老太太总是被描绘得那么和蔼,这让我心中颇有些不快。我在脑海里重新描绘着这幅画,那些线条像伤疤一样粗糙,油画颜料一块块堆砌起来,就像是涂抹在画布上的情绪,阴郁一片。我肯定一把老战斧更好用。
一串尖厉的笑声从敞开的门外传来,石破天惊。客人们一定已经开始下来吃早饭了。
没有多少时间了。
我闭上眼睛,努力回想米莉森特和她儿子谈了什么,是什么让她匆匆走开,又是什么让她来到这里,但是一切那么混乱。有太多的日子,又有太多的谈话。
走廊那边的一个留声机响了起来,随意的曲子划破了静谧的清晨。出现了一个破音,音乐中止,斗嘴声和指责声传来。
那时,米莉森特和我站在舞厅外面,一切从那里开始。她十分伤心,沉浸在回忆中。我们聊起了过去,谈到她在孩童时代如何来布莱克希思玩,后来她又在孩子大一点时故地重游。她对他们有些失望,接着便对我发起火来。她看见我正透过舞厅窗户望着伊芙琳,把我的关注当成了对她的欲念。
“和你在一起总是会心软,不是吗?”她说,“总是……”
米莉森特看见了什么,这打断了她的回忆。
我双目紧闭,努力回忆当时的情况。
当时谁和伊芙琳在一起?
随即,我向画廊那边的走道快步跑去。
墙上点着油灯,火苗有气无力,非但不能驱走阴暗,反倒让这里更加幽暗。我把油灯从钩子上摘下来,举灯去照家族油画,一个挨一个地去仔细审视。
布莱克希思大宅仿佛在我周围挤压着,像是蜘蛛遇火蜷缩成了一团。
几个小时之后,米莉森特会在舞厅看到让她受惊的事情,她会在那条路上抛下她儿子,冲到这个画廊里来。她裹紧围巾,带着怀疑过来,在这些旧作里会发现戈尔德的新画。而其他时候,她路过这里也许不会注意到。她在一百多次轮回中也许都没有发现,除了这一次之外。这一次,过去会紧握住她的手。
记忆会杀死她。
第五十五章
已经七点十二分了,门厅那里还是乱糟糟一团。打碎的酒杯散落在大理石地面上,墙上的画挂得歪歪扭扭,这些早已湮灭入土的人唇上印着吻痕。领结在枝状吊灯上垂下来,像是睡觉的蝙蝠,安娜就站在门厅中间,赤足穿着白色棉睡袍,盯着自己的手,仿佛那是她不能理解的谜团。
安娜没有注意到我,我看了她好几秒钟,试着把她和瘟疫医生故事里的安娜贝拉·考尔克联系起来。我在想,安娜这时是不是听见了考尔克的声音,我第一个早晨就听见了艾登·毕肖普的声音。那声音听上去干巴巴的,既像来自远方,又像是他身体的一个部分,挥之不去。
让我羞愧的是,我对自己朋友的信心动摇了。我绞尽脑汁地想向瘟疫医生证明安娜的清白,如今我却以异样的眼光看她,怀疑这个谋害我姐姐的凶手身上是否还有残暴扭曲的部分未被铲除,是否会伺机而动。
安娜贝拉·考尔克已死。现在,去救她。
“安娜。”我轻柔地喊着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现在得有多邋遢。戈尔德几乎喝了一宿鸦片酊,屋里的空气闷浊不堪。我只在冲出屋子之前,草草地往脸上泼了点水抹抹,没怎么梳洗。天知道在她看来,我会是多么糟糕、多么难闻。
安娜抬头看见我,惊呆了。
“我认识你吗?”她问。
“你马上就认识了,”我说,“这很有用。”
我扔给安娜一枚从屋里带来的棋子,她一只手就接住了。她张开手,盯着这枚棋子,记忆点亮了她的面容。
安娜毫无征兆地扑入我怀里,泪水浸湿了我的衬衫。
“艾登,”她的嘴贴上了我的胸膛,她闻起来有种牛奶皂和漂白剂的味道,她的头发挂到了我的胡须上,“我还记得你,我记得……”
我感觉安娜僵住了,随即松开了胳膊。
她挣扎着把我推开,从地上抓起一块碎玻璃片当武器,手颤抖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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