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尼尔,一切都结束了。”我说,语气十分坚定,“投降吧,我会让你毫发无损地回到布莱克希思宅子里。”
他绝望地怒视着我,又看了看我的朋友们。
“我知道这个地方会给我们造成什么影响,”我继续说,“但是你第一天早上对贝尔十分友好,在打猎途中我看见你对迈克尔也是有感情的。再做一次好人吧,召回侍从,让我和安娜带着你的祝福离开这里。”
他有些迟疑,脸上显现出痛苦的神情,但是这还无法使他回心转意。布莱克希思完全毒害了他。
“杀死他们。”他凶狠地说。
身后猎枪响起,我本能地扑到地上。我的盟友散开了,丹尼尔的手下冲着他们的方向,往黑影处开了一枪又一枪。没有拿枪的打手躲在左边,一直猫着腰,他想出其不意地抓住他们。
我说不清到底是我的愤怒还是我宿主的愤怒,让我痛打丹尼尔。唐纳德·戴维斯勃然大怒,他的怒气只是种发泄,算不上犯罪。他愤愤不平,怎么会有人如此卑劣地对他。
我的愤怒则更针对丹尼尔这个人。
从第一天早上起,丹尼尔就给我设置障碍。他想要踩着我逃出布莱克希思,破坏我的计划以服务于他自己。他来找我做朋友,笑里藏刀、口蜜腹剑,因为这些,我向他扑过去,像一支矛扎入他的肚子。
丹尼尔躲到一边,一记上勾拳捣中我的肚子。我猫下腰去,猛击他的下腹,接着又抓住他的脖子,把他拖倒在地。
等我看见指南针的时候,为时已晚。
他用指南针砸中了我的脸颊,玻璃裂成碎片,血从我的下巴滴下。我疼得挤出了眼泪,手掌下面压着湿透了的树叶。丹尼尔向前迈了一步,一发子弹从他身边呼啸而过,打中了“银泪”,她尖叫起来,捂着肩膀倒了下去。
丹尼尔看了一眼露西·哈珀手中颤抖的枪,向布莱克希思大宅跑去,我站起来追他。
我们像猎犬追着狐狸,跑过宅子前面的草坪,一直顺着车道跑过门房,向镇上的方向跑去。我确信他正往镇上逃去,这时他忽然左转,顺着小路跑到井边,然后来到湖前面。
这里漆黑一片,月亮躲在云彩后面,像是狗躲在古老的木栅后面,很快我就跟丢了我的猎物。我担心遇到伏击,就放缓脚步,全神贯注地聆听周围的动静。猫头鹰在叫,雨滴从树叶间落下来。挡着的树枝挂住我的衣服,我在穿梭躲闪之时,忽然看见了湖边的丹尼尔,他正弯腰用手扶住膝盖,一直气喘吁吁,脚边放着防风提灯。
他无路可逃了。
我的手在颤抖,胸中蠕动着恐惧。愤怒给了我勇气,但是也让我犯傻。唐纳德·戴维斯又矮又瘦,比他的睡床还要绵软。丹尼尔比戴维斯高,也比他壮,我们都不是丹尼尔的对手。我在墓园里虽是占了上风,但在这里可不行。这是我来到布莱克希思之后,我们俩第一次感觉前途未卜。
丹尼尔觉察到我在靠近,挥手让我后退,示意给他喘口气的时间。我等了片刻,趁这工夫拾起一块重重的石头当武器。他刚才用指南针砸我,我们之间不会再有什么公平争斗。
“无论你做了什么,他们都不会让你的朋友离开。”他一边大口喘气,一边挤出下面的话,“‘银泪’跟我说了你的所有事情,交换条件是我必须承诺要找到并杀死安娜。她给我讲了你的宿主的情况,他们在哪里醒来,何时醒来。你还不明白吗?艾登,这些事情都不重要。我是唯一能够逃出去的人。”
“你该早些告诉我这个,”我说,“事情本来可以不必有如此结局。”
“我有妻子和儿子,”他说,“我只记得这些。你能想象这种感觉吗?知道他们在外面,在外面等着我。或者应该说,他们曾经在那里等着我。”
我向他走近一步,手里拿着石头。
“可是知道你为了逃离这里而行恶,你又要如何面对他们?”我问他。
“是布莱克希思使我变成了这个样子。”他喘着气,把黏液吐在泥里。
“不,是我们使布莱克希思变成了这个样子。”我又走近了一步。他还是那样弯着腰,疲惫不堪。我再走近两步,一切便可以结束,“丹尼尔,是我们自己的决定把我们拖到了这个地步。如果这里是地狱,那也是我们一手造就的。”
“那你让我们怎么做呢?”他抬头看着我,“坐在这里忏悔,直到有人觉得应该打开大门?”
“帮我去救伊芙琳,这样我们就能一起将知道的一切带给瘟疫医生。”我情绪激昂地说,“我们三个人一起,你、我和安娜。我们有机会走出这个地方,改头换面,变成更好的自己。”
“我不能冒这个险,”他声音单调,毫无生气,“我不能让机会从我身边溜走。我不会内疚,也不会去帮助已经没有拯救价值的人。”
他毫无征兆地踢翻了防风提灯。
我眼前一片黑暗。
我听到拖泥带水的脚步声,接着他用肩膀撞了我的肚子,让我喘不过气来。
砰的一声,我们俩一起倒在地上,我手上的石头也掉到了一旁。
我能做的只有抬起胳膊来保护自己,可是它们又瘦又弱,根本招架不住他的拳头。我满嘴是血,从里到外都是麻木的,但他还一直在打我,直到他的指关节从我流血的脸颊上滑脱。
他松开我,往后退去。
他大声喘息着,汗水滴到了我的身上。
“我一直不想这样。”他说。
他强壮的手指抓住我的脚踝,拖着我往水边走。我伸手够他,可他的攻击使我耗光了身上的力气,我浑身瘫软。
他停下来,擦了擦眉头上的汗。月光从云彩里洒下来,照亮了他的五官。他银色的头发,肤白如新雪。他低头看着我,眼神中充满怜悯,和看贝尔的眼神一样,就在我刚到这里的那个早上。
“我们不……”我咳出了血。
“你不该挡住我的路,”他又一次把我往前拽,“我就向你提了这么一个要求。”
他拽着我和他一起跳入湖中,冰冷的湖水没过我的双腿,浸过了我的胸膛和头颅。惊恐激起了我的求生欲,我努力刨水向岸边游,可是丹尼尔抓住我的头发,把我的脸按入刺骨的水中。
我抓挠他的手,踢着双腿,但是他太强壮了。
我的身体抽搐着,挣扎着要呼吸。
他仍然拽着我向下。
我看见了托马斯·哈德卡斯尔——那个死了十九年的孩子,他从黑暗中朝我游过来。他有金色的头发、大大的眼睛,在这里失去了生命,但是他拽起我的手,紧握着我的手指,鼓励我勇敢些。
我再也没法屏住呼吸,嘴张开了,大口吞进冰冷混浊的湖水。
我的身体痉挛了。
托马斯把我的灵魂拽出这个行将就木的肉体,我们俩肩并肩地浮在水里,眼睁睁地看着唐纳德·戴维斯溺死。
安宁和平静,令人惊讶的安静。
接下来,什么人跳进了水中。
一只手冲入水面,抓住唐纳德·戴维斯的身体,将他往上拽,一秒钟之后我跟上了他。
这个死去男孩的手指还与我的手指交缠着,但我没法把他拽出湖水。他在这里死去了,所以他没法离开这里,只能悲伤地看着我被救回到安全地带。
我躺在泥里咳出了水,我的身体像铅一样重。
丹尼尔正浮在湖中,脸冲着下面。
有人扇了我一下。
又是更重的一下。
安娜站在我头前面,但是一切都是模糊的。湖水仿佛用手捂住了我的耳朵,把我往回拖。
黑暗在召唤着我。
她靠近我,人形模糊的一团。
“……来找我,”安娜尖叫着,我听不清这些话,“早上七点十二分,在门厅……”
托马斯在湖底又召唤着我回去,我闭上了眼睛,回到溺水的男孩那里。
第五十三章
第八天
我的面颊贴着一个女人的后背。我们俩赤裸的身体交缠着,身下是脏兮兮的床垫,上面的床单浸满了汗水。雨水顺着腐烂的窗框缓缓地流下,沿着墙流到了光秃秃的地板上。
我一动,那女人也动了。玛德琳·奥伯特转身过来对着我。女仆绿色的眼睛里闪烁着病态的渴望,她深色的头发粘在潮湿的面颊上。她看上去很像我梦中托马斯·哈德卡斯尔的样子:溺亡时绝望的神情,紧紧抓住救命稻草。
看见我躺在身边,玛德琳又躺回到枕头里,失望地叹了口气。这样明显的鄙夷,让我不爽,但是一想起我们第一次相遇的情景,我的气就消了。当我将贝尔的鸦片酊从口袋里掏出来时,她充满渴望地扑入我的怀抱,我们对彼此的欲望令我赧颜。
我漫不经心地扫视小屋,寻找更多的毒品。我为哈德卡斯尔家画的作品已经完成,他们的新画像就挂在画廊里。我没有接到舞会的邀请,宅子里没有人找我,我一上午都可以在这个垫子上赖着,整个世界在我眼前旋转,就像放水孔里旋转流下的颜料一样。
我的眼神停留在玛德琳搭在椅子上的帽子和围裙上。
仿佛被人打了一巴掌,我立即变回了自己,这制服让我想起安娜的面孔、声音和触摸,以及我们危险的处境。
我带着这些记忆,努力将戈尔德的个性挤到一边。
我脑海里还充溢着戈尔德的希望与恐惧、欲望与激情,这让艾登·毕肖普仿佛陷在晨光的梦境中。
之前我以为自己不过如此。
我从垫子边上站起来,碰翻了一堆空的鸦片酊瓶子,倒了的瓶子像逃跑的老鼠一样滚到了地板那头。我把瓶子踢到一边,走到火炉前面,里面的火苗几乎熄灭,只剩余烬,我从柴堆里拿出一些木头和火绒扔到火堆里,让火苗旺起来。壁炉上方摆着一排棋子,每个都是手工雕成,有几个还上了色,或者更应该说是溅上了色。这些棋子只是半成品,旁边放着一把戈尔德用来刻棋子的小刀。安娜一整天就是拿着这些棋子跑来跑去,我昨天看到戈尔德胳膊上的伤痕,就是这把小刀刻出来的。
命运又点亮了信号火焰。
玛德琳去拿散落在地板上的衣服。这样匆忙的状态,显现出她当时难以驾驭的激情,而此刻她心中只剩下羞愧。她背对着我穿好衣服,眼睛盯着对面的墙。戈尔德的眼神不那么纯洁,他贪婪地看着女孩苍白的肉体,她的头发在背上倾泻而下。
“你有镜子吗?”她一边整理衣服,一边问我,带着些法语口音。
“我可没有镜子。”我享受着赤裸肌肤上的激情和温存。
“我的样子肯定很糟糕。”她心不在焉地说。
一位绅士出于尊重可能会反驳,可戈尔德不是绅士,玛德琳也不是格蕾丝·戴维斯那样的淑女。我没有见过她脱了脂粉的样子,惊讶地看到她露出病恹恹的样子。她的脸很是瘦削,发黄的皮肤上有些麻子,疲惫的眼睛已经揉得发红。
她沿着对面的墙走,尽可能地远离我。她开门离开了,冰冷的空气冲进来,驱走了房间里的暖意。时间还很早,正是天亮之前的静谧时刻,地上的雾气还未散去。布莱克希思大宅四周都是树,依然被笼罩在一片夜色中。从我观察的角度来看,这个小屋应该是在家族墓园旁边的某处。
我望着玛德琳,她匆匆地沿着小路往大宅走去,围巾紧紧裹着肩膀。如果事情按照原有轨迹进行,我又会跌跌撞撞地踏入暗夜。先是被侍从的折磨逼疯,再用刀子划自己的身体,接着爬上布莱克希思大宅的楼梯去敲丹斯的房门,高声地警告他。看穿了丹尼尔的背叛,在墓园里征服了他,我已经避免了那种命运,我已经改写了这一天。
现在我必须确保有个好的结局。
我关上门,点亮一盏油灯,思考下一步举措,此时黑暗溜到了墙角。我脑壳里有很多想法在挣扎,一个还未彻底形成的怪兽等着被拖入光明。想想吧,我第一个早上在贝尔身体里醒来时,因没有多少记忆而烦躁不安。如今我有了这么多记忆,应该满意了。我的大脑是个被塞得满满的行李箱,需要把里面的东西整理出来。但是对于戈尔德来说,只有画布上的世界才有意义,而我要借此找到答案。如果说拉什顿和雷文古教会了我什么,那就是要善加利用宿主的才能,而不是一味嗟叹他们的缺点。
我捡起灯,朝小屋后面的工作室走去,想找些颜料。画布都靠墙堆放着,这些画要么没有完成,要么就是被裁得乱七八糟。酒瓶被踢得到处都是,酒水洒在地板上,沾了酒水的数百张铅笔素描被揉成团,扔到了一边。松节油顺着墙滴下来,将一张风景画弄模糊了,这好像是戈尔德匆忙中落笔的,然后又被他生气地扔掉了。
许多幅陈旧的家庭画作被脏兮兮地堆在一起,像是火葬用的东西。这些画作的框子已被拽下来,扔到一旁,蠹虫将其蛀得千疮百孔。大多数画已被松节油毁掉,唯有画中的几处苍白肢体还依稀可见。伊芙琳告诉我,戈尔德已被委派绘出布莱克希思庄园的艺术图景。看起来,他不太喜欢这里的景色。
盯着这堆画作,我有了个主意。
我在架子上翻找着,抓起一根炭棒,又回到前厅,将灯放到地板上。手头没有画布,我就把自己的想法涂抹到对面的墙上,只画在脚边的油灯能照到的一小圈光里。这些画是在狂乱中落笔的,想法蜂拥而至,只消几分钟这支炭棒就被画得只剩一小段,我只好又返回到黑暗中再去找一支炭棒。
我先是从天花板下面开始,写下了一堆名字,又兴奋地画下了这些人一天的所作所为,甚至重提十九年前的往事,还翻找出湖底的那个被害的男孩。某个瞬间,我不小心碰破了手上的旧伤疤,把墙上的树形图染红了。我赶紧将衣服袖子撕下来,把伤口包扎好,这样又可以继续绘制回忆。当我完成这幅图后退一步的时候,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从地平线上升起,炭棒从我手中掉了下来,在光秃秃的地板上摔碎了。我筋疲力尽,坐在墙前面,胳膊颤抖着。
信息太少,你会一叶障目;信息太多,你又会视而不见。
我眯眼看着这幅图。树形图上有两个结点,代表故事里的两个旋涡。这两个问题能解释所有事情:米莉森特·德比知道些什么?海伦娜·哈德卡斯尔在哪里?
小屋的门开了,一股霉味迎面扑来。
我太疲倦了,懒得四下张望。我就像一团融化的蜡烛,没有了形状,又耗尽了气力,等着什么人把我从地板上刮起来。我现在只想睡觉,想闭上眼睛,放空自己,但是这是我最后一位宿主,我要是失败的话,一切又要从头再来。
“你在这里?”瘟疫医生吃了一惊,“你不该在这里。此时,你通常已经发疯了。怎么……那是什么?”他从我身边走过,斗篷飕飕带风。在新一天的阳光下,这戏服显得十足地可笑,梦魇般的鸟儿成了戏码十足的流浪汉,难怪他大多是在晚上访客。
他停留在墙前面,用戴着手套的手拂过树形图的线条,擦掉了名字。
“很棒。”他低语着,上下打量着这幅图画。
“‘银泪’怎么了?”我问他,“我看见她在墓园里中了枪。”
“我使她陷于循环中,”他不无悲伤地说,“只有这一种方法能救她。几个小时后她就会醒过来,还以为自己刚来到这里,会重复她昨天做的每一件事。最后我的上级会注意到她缺席了,会来救她,到时候恐怕我会受到严厉的盘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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