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西顿了顿,继续说:“就个案来说,侦查员发现了作案工具,分析了作案手法,勘验了第一、第二现场,提取了所有直接、间接证据,然后抓获了嫌疑人,提交检察、法院,判定事实清楚,证据确凿。这是一起多少完整的案件啊,凶手在实施犯罪、嫁祸的过程中,竟然没有留下丝毫自己的痕迹?是我们的侦查、审判人员粗心,还是凶手真的将自己的痕迹完全抹干净了?”
“真是个高效率的变态狂。”
关西耸耸肩:“大多数连环杀手都受嗜血欲望的驱动。他们不仅想杀人,还喜欢看遇害人受苦受难的过程。或者,他喜欢看杀人后受害者家属的痛苦,或者是侦查、审判人员的笑话。相比较而言,我倾向于觉得这个凶手可能想看我们的笑话。”
“前提是方娟的怀疑是正确的。”徐放说,“简单的杀人手法、无趣的陈尸地点、普通却十分到位的证据安排,既没有摆弄尸体,又没有设置谜题,也没有提示性的暗记,让侦查人员没有怀疑、探究的兴趣。”
关西赞同他的看法。“如果不是方娟回过头去分析,个案就是个案,看不出任何联系。”
“你觉得方娟接到的三个电话真的与案件有联系吗?”
“如果他敢给方娟打电话,那说明他已决定从幕后走向前台。前面所做的一切都是他的铺垫,他在构建自己的舞台。他就像一个拥有雄厚资金的操盘手,躲在幕后操纵着某只股票的涨跌起落。但最后会怎样,他到底想得到什么,想达到什么目的,这很令人费解。”
“那么,这起案件是前面四年案件的延续?”徐放追问道。
“有类型性。”关西立刻回答道,“从手法、证据、现场来看,都有相似之处。这个凶手似乎对吸毒人员情有独钟。杀一人,嫁祸一人,全是吸过毒的人。吸毒是他杀害对象必不可少的因素,仿佛实施清除行动。”
“这也是方娟能够发现疑点的原因。”徐放也认同这一点。
“没错。不过,贾诚提出的观点也不错。首先,跟方娟打交道的本来就是些吸毒分子,他们在管理中心听说只言半语,生造些鬼话来骚扰、调戏她,不是没有可能;其次,那些所谓的游戏证据,搞跨界提示没有意义,起不到提示作用,而且那些信息的指向没有唯一性,提示似是而非;最后,证据的普遍性,不能纳入个性规律。”
“每个观点都有两面性。”徐放不以为然地说,“郑航向我汇报时提到一个词——至巧若拙。所有的简单、无趣、普遍都是‘拙’的体现。或许这一切根本就是凶手设计的一场巧妙无比却又十分危险的游戏。”
“确实如此。不过,嫌疑人李后宝的逃走让我很困惑。从发现尸体到抓人,不到二十个小时。如果他是凶手,他应该早就做好逃走的准备,杀完人当夜便逃。如果不是凶手,他怎么中午就得到风声,知道我们会去抓他,装成闲逛的模样,却带走了长住外面的东西?事实上,那时候,我们根本还没有查出有关他的蛛丝马迹。”
“也许他开始没准备逃,后来觉得不安全才走的。”
“他是几进宫的老麻雀,懂得公安的手段。即使激情杀人,也会第一时间逃回去准备东西走人。”
“黄绸手绢呢?”徐放换了个话题,“我觉得黄绸手绢绝非巧合。去年第七起案件中出现黄绸手绢,打电话的人提到手绢,这有炒现饭的可能性。但在这起案件中再现黄绸手绢,并提到揭开谜底。这个打电话的人一定不仅仅知道方娟所讲到的情况。”
“黄绸手绢是整个案件中最有意思的地方。”关西对徐放的看法表示认可。他又叹了口气,揉揉太阳穴。“讨论到最后,黄绸手绢将方娟接到的电话与案件联系在了一起,将所有二十几起案件联系在了一起,说明案件确实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说到这儿,他看了徐放一眼。“我想我们应该抓住黄绸手绢,查清它的源头,揭示它的提示性。现在我们手里有一起案件,它跟其他案件关系怎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破获它,抓到目前呈现出来的嫌疑对象,再来盘查每一个细节……”
“将黄绸手绢作为将案件联系在一起的关键证据?”徐放紧抓着不放。
“是的,具体还是要落到这起案子上。”
“看来,你已经做出了具体安排?”
“我这不让你找过去的案卷吗?刑侦的工作让刑侦去做,他们还没有新的情况给我。”
“我觉得有必要对案件涉及的嫌疑人进行重新审查。”徐放喃喃地说,“只要活着的人,不论已判决的,还是未判决的。”
“有道理。”关西点点头。“如果真是被嫁祸的,这其中必有猫腻。”
“是啊,下手的人,不论他如何做足功课,使用怎样的障眼法迷惑我们,不可能在嫌疑人身上抹去所有的杀人痕迹。”徐放缓缓地说。
“还有李后宝,他逃走了,”关西低声说,“他获悉了什么信息,谁给他的信息,是不是跟下手的人有关?”
“还有一个可能,他知道这一系列杀人案件的某些内幕,明白凶手正在将嫌疑往他身上引,吓坏了。”
“我已经安排对这些线索分头进行查证。”
徐放突然听到一个奇怪的声音。他惊讶地看着关西,声音正是从他嘴里发出来的,怪声怪气的模样像极了郑平。
关西忽然展颜一笑,恢复了原样。“这个样子像不像十二年前,我们三个人在一起研究案子?”
“您神经病啊,吓我一跳!”徐放的脸涨得通红。
突然间,两人都陷入深深的伤感,就好像被一种脆弱的情绪猛然击中。而记忆的闸门,也在不经意间悄悄打开,绵绵不绝,一发不可收拾。
16
下午两点半,方娟出现在城矶派出所。郑航的办公桌上堆着人头高的案卷,他没有抬头看她,一直不停地在纸上疯狂地写着什么。
她望着他好一会儿。他的脸比上午还苍白,眼睛下的阴影更显深暗。昨晚没睡,中午肯定又没睡,再加上长时间用眼。将四年的案件资料全部看一遍可不是闹着玩儿的。然而看他如此专注的模样,他不可能在案情没有全部吃透的情况下停下来。
郑航让她想起大学的男友迪。此时,恍若迪坐在图书馆里。迪是那种完美得不太真实的男子,高大英俊,聪明勤奋,学业没得说,体育活动也出类拔萃,但这位完美男子有个小小的缺点,他的一切都奉献给了学业,包括爱情。当澳大利亚某个大学看中他的论文,请他过去修习硕士文凭,他看都没看美丽迷人的方娟一眼,便消失了。方娟再听到他的消息时,他已经走进岛国的课堂。
方娟已经好久没有想起他,她试着计算如果他们如期毕业,如期工作,如期结婚,孩子应该上幼儿园了。但他们的结局没这么好,他的离开让她陷入黑暗的时光,直至用工作来补偿感情上的缺憾。
“你打算整个下午都在走廊里徘徊吗?”郑航说。但他仍坐在办公桌前,眼睛盯着笔记本。
“走走锻炼身体。”
他抬起头看她,眼神变得严厉,说:“你不去跟别的同事聊聊?”
但不一会儿,他又改变了主意,打方娟的电话。
她不悦地问:“还要赶我离开派出所吗?”
“不,请你过来。”他不带任何语气地说。
“我不带呼来喝去的。”
“求你。”
“这还差不多。”话音未落,方娟已出现在视线里。“还写报告?”
“不是,列清单,提疑问。”郑航盯着她说,“你对嫌疑人有什么想法?”
“你说什么?”
“我想跟你猜一猜那个嫌疑人,就像西方的分析画像。”
“哦,说说看。”
“我说个想法跟你讨论。”郑航认真地说,“我想,凶手是个自视甚高,小有成就,却心怀挫折感的人。他对自己很有信心,他从来都扮鹰,而别人是兔子。他看不起城市草根,特别蔑视,或者痛恨吸毒者;他不把他们当人,他们存在的意义就是充当他杀戮游戏的道具,像地上随时消失的微尘。”
他一边说,一边奋笔潦草书写。“他懂法律,知道什么证据能把被嫁祸人钉死;他懂侦查程序,知道如何让证据一层层揭开。他像耗子一样习惯夜色,而且在黑夜里走动,不会引人注意,这可能跟他的职业有关。”
郑航呼出一口气,平复自己的心情,很快又开始书写。“说到职业,有点儿头痛。接触法律?或者负责安全保卫?他每次杀人都捅很多刀,但现场从没留下激烈反抗的痕迹,说明他捅出的第一刀已经致命,后面的数刀只为了扰乱侦查员的视线。这就是说他用刀精准,接受过专业训练,或者说有武术功底。”
“听起来像警察。”
“至少是跟警察擦边儿的人。”郑航皱着眉头说,“不排除有武术功底且接触法律的白领、公务员。”
“年龄呢?”
“大概三四十岁。如果再年轻些的话,可能是二十六七岁的青年。他青少年时期经历过不同寻常的苦难,少年老成,而且家庭直系亲属有吸毒史,给他留下了非常痛苦的回忆。这个回忆,也许正好诠释了他的作案动机。”
“有点儿道理。”方娟说,“这个人非常沉稳。”
“每起案子都做得干净利落,是十分聪明、沉稳。”
方娟翘起嘴角说:“他今天不只是轻轻地刺人,更像一把锐利的剑,随时准备挑起剑花。”
“你心里有嫌疑对象吗?”
“我刚才说了,只是画像。这个人可能在你身边,需要你去掂量。”
“我的社交圈子很小,除了工作中认识的,也没其他人了。”
“那就从工作圈子考虑。”
“管理中心就那么几个人。”过了一会儿,方娟若有所思地说。她也觉得如果管理中心的人作案,很符合郑航说的条件。“不是女性,就是五十岁以上的,别说让他们杀人,就是打只蟑螂也惊慌半天。更别说聪明到找得到替罪羊。”
郑航同意这点,然后他眼睛一亮:“可以考虑一下他们的家人。”
方娟缓缓呼出一口气,沉思着。管理中心的女性都是丈夫的心头肉,送早接晚,有的还帮着做报表,写总结,对管理中心的业务非常熟悉。如果丈夫中有人作案,不是没有可能。但她觉得这想法有点儿过头了。
她说:“这样的猜测应该更谨慎一些。”
郑航放下他的笔,停顿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抬头看着方娟的眼睛。她讶异地发现他憔悴的面容露出不自然的神色。显然,他可能还没吃中饭。
“郑航,我可以给你个建议吗?”
“当然,你可以试试。”
“即使工作是生活的全部,也得用食物来维持生命。只有身体健康,才能干好工作,不是吗?跟我走吧,去吃点儿东西,保证不耽误你跟我讨论案情。”
郑航的眼里射出饿狼一般的目光。他脸上的渴求感让她露出微笑,现出温柔和缓的母性。
“我还以为刚从你那里回来呢!没想到时间过得这么快。”
他咧嘴一笑,雪白的牙齿上下磕打,更显饥饿的欲求。
“来吧,坐。”他们走进星巴克。这里有专为废寝忘食的白领准备的煲仔饭。
“你平时都是这样对待自己的吗?”
“习惯了就好。”
“这么多年,把自己练得有神仙范儿了。”
“绝对比你想象的要好。”他只得承认。
她点了一份煲仔饭、两杯咖啡,选了一个靠窗的卡座。他听话地跟在后面,这让他自己都感到吃惊。
沙发很舒服,坐上去软软的,而且带着一丝凉气,真是享受。他索性摊开身体躺着,让自己尽情地放松。不过他的枪绑在腋下,磕着背和腋,只得往右斜躺。方娟端着咖啡坐在他的身边,挨得很近很近,手臂贴在他右肩上。这让他有些吃惊,不过他并没有挪身子。
估计她中午洗过澡,化过淡妆,浑身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唇红肤白,没一点儿上午处置流浪者堵门时的灰头土脸。
他看着她精心梳理过的头发、白玉无瑕的脸庞,仿佛在欣赏一朵盛开在夏日的鲜花。她这是为他梳妆的吗?她几乎就在他的怀里,他呼吸着她的呼吸,感受着她无比接近的身体,内心打开了一扇意想不到的门。
“这里的装饰真有特色。”郑航没话找话。店里弹奏着一首莫扎特的钢琴曲,宁静而优雅,一波一波地流淌,几乎使周围的空间都荡漾起来。
“你也注意到了?我还以为男警察不会在意丰富多彩的生活呢。”
“你以为只有女警才文艺范啊,我以前还写过诗呢。”
“是吗,那我还真不了解。我想,男人啊,得理解生活的真谛,修养啊、文化啊,可不能成为绝缘体。”
“你说,这店老板为什么把天花板装饰成星空呢?”郑航眼光迷离地说,“这应该是北方的星空,突出了北斗七星,还有北极星,就在头顶。”
“那一片灿烂的星空,抬起头,眺望幸福的感动,迷途的航行,一定会有颗北极星,陪着我。”方娟吟起一首歌。
郑航伸出手抚摩了一下她的脸颊,她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这个动作出乎两个人的意料。不过,郑航很快反应过来说:“你脸上有一丝毛絮。”
“谢谢你。”方娟脸红红的。“你是不是……不喜欢跟人接触?”
“嗯,我是个不大习惯感情外露的人。”
她似乎在考虑他的话。“对不起,我想说,你父亲以前一定对你很严厉。”
“我父亲是个大男子主义的人,一心扑在工作上,家里什么事都不管,但什么事都得他拿主意。母亲小家碧玉,有依赖心,无论父亲多么严厉,她都受着。我经常为母亲抱不平,但她不在乎,我反而受气。”
“我家正好相反。”她貌似随意地回应,“妈妈有点儿强势,什么事都冲在前面。爸爸什么事都由着妈妈,但他十分善于表达感情,有事没事把妈妈搂在怀里,让妈妈的叫骂慢慢化进他的温柔里。”
郑航笑了笑,说:“你肯定有恋父情结。”
“拜托,没这回事。不过,我很崇拜爸爸,他柔中带刚的处理方法,让他们的婚姻生活十分甜蜜,家庭和谐。”
“你有兄弟姐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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