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问,方娟接到的电话有没有录音?”欧阳伟插话道。
“第三次我想录,但没来得及。”
“这个人如此胆大妄为,他又何必使用变音?他喜欢把自己的所作所为呈现给你,是不是跟你有什么关系?作案的规律是不是专门让你分析的?”
“凶手可能在我身边,知道我在分析这些案件,才给我打电话。”方娟听出了自己声音中的焦急。她咽了口唾沫,平息内心的恐惧。她不明白这些领导为什么纠缠于她接到的电话,纠缠于案件跟她个人的关系。她可以大声地回答他们,没有鸟毛关系!可她不敢说,她这个小萝卜头,坐在这里已经越位了。
但她又不能不说。二十多起案件,二十多个被害人,二十多个冤魂。如果仍停留在原来的侦查方向上,还会有更多的冤魂。
“别抓住一个电话不放了。我相信他还会打电话过来的,相信他还会以游戏的心态犯案。在这个案子里,我看得更清楚了,这就是他的手笔。”
方娟不顾贾诚竖起的手指,继续说:“现在是四月,是今年作案的开始……”
贾诚坚持打断她的话:“这种案件在冬天也可能发生。”
方娟没理会他的反对。“他的作案时间是四、五、六、七月。我翻遍了前三年的案卷,每年的八月至来年的三月没有同类案件。第二点,嫌疑人留在被害人身上的证据,总是那么几类硬性证据,或者说直接证据——抓破的皮肤、血迹,富有特征的衣物,而留有指纹或血迹的凶器,不用嫌疑人供述就会在现场附近或在他家里搜出来。”
贾诚没有耐心听下去。“你没办过案子,不理解证据的意义。”
方娟立刻尖锐地说:“我毕业于警官学院刑事侦查系,虽然没有直接办案,但接触的案件有上百起。特别是在吸毒人员跟踪调查研究项目中,我分析研究了全市五十余起有关案件,其中引起我怀疑的有二十起,我是从这二十起案件中总结出规律的。”
“你可以说我幼稚,也可以说我浅薄。发现疑点后,我确实向很多人提过,包括被管理对象,所以我的怀疑传到了凶手的耳朵里。凶手认为一个女警没能力对付他,便想跟我玩游戏,留下引导性证据,并给我打电话。”
“玩游戏?这怎么说呢?”关西仿佛自言自语地问。
“这个刘志文不会是今年的第一个受害人。第三条规律就是他杀害一人,嫁祸一人。前一个被害者身上会有下一个被嫁祸者的信物。”
“我记得,你说去年的第七起案件被害人身上的信物是黄绸手绢,但今年这名受害人身上也留了黄绸手绢,这是什么意思呢?”童文问。
方娟深深地吸了口气,全神贯注地思索着。“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我还没有看到这起案件的卷宗,不知有没有联系。”
“黄绸手绢连着一块运动员号码布。但号码布上没有落款,不知道是哪个地方、哪个单位的,也不知道是哪类体育活动的。”齐胜说。
“这就对了。”方娟沉思一会儿,接着说,“这两个被嫁祸人说不定有着某种关系……”
贾诚打断她的话,说:“现在还不能说是被嫁祸。”
齐胜站起来,激动地说:“你说他用信物提示下一个被嫁祸人。那有没有信物提示下一个将被杀害的人呢?”
所有人都看着方娟。方娟摇摇头。
“我专门分析过案卷里的证据,想找出前后两起案件的联系,但很可惜,没有找到。也许真如贾副局长所说,我毕竟理论联系实际太少……”
“这说不通啊!”贾诚依然一脸疑惑,“要么提示下一起杀害对象,要么由杀害对象提示嫌疑对象。由上一起案件的杀害对象,提示下一起案件的嫌疑对象,有跨界之嫌。从另一方面来看,那些提示性证据,毕竟不是直接证据,存在着偶然性,那种提示也是似是而非,比如银健米业的小老板,在辰河何止他一个人?”
会议室里所有人都缓缓地点了点头——关西、童文、齐胜、徐放、欧阳伟,除了郑航。方娟感到十分欣慰。
关西突然开了口。他说:“我感觉,不论是证据提示,还是嫁祸对象的选择,都有待于进一步分析。”
大家一齐看向他。关西继续谈下去:“如果真如方娟同志所说,二〇一一年,凶手开始作案时,杀害三人,二〇一二年、二〇一三年作案五起,去年作案七起。他这是在愈演愈烈。就像某些变态狂,杀人和嫁祸已经成为他生理和情感的需求,为了满足需求,他必须做。事实上,时间越长,他杀人的冲动就越强。今年的爆发肯定会超过去年。”
“如果真的存在这个人,我想这个人一定熟悉方副主任。”关西一边说,一边看着方娟,“这可以是我们下一步的侦查方向,但不能打草惊蛇。他会以为在前面的游戏中,他赢了,会继续下去。”
方娟点点头,直视着主席位上的关西,接着说:“不论各位领导是否认可我的观点,不论你们是否相信四年来,我们面对的是同一个人。我可以肯定,今年涉及吸毒人员的命案一定更糟糕,更可怕。也许我这样说,有些冒犯,我向你们道歉,但我实在不想坐在这里空自讨论我的怀疑。我只想请求你们迅速针对案件,针对案件里浮现出来的证据进行分析和研究,去找方向,定嫌疑。时间迫在眉睫,公道自在人心。我只希望,我提供的思路,对你们,对蒙冤的人,还不算太迟。”
14
虽然几乎一夜没睡,郑航还是没有晚起,但他省略了晨练。他跟方娟约好,上午去她办公室看她整理的案件资料。
仍然是方娟驾摩托来接他。他看得出来,方娟心情有点儿忧郁。事实上,他自己也感到不安。辰河的春景十分优美,处处翠绿,红花点缀,空气中荡漾着生命的气味,很难与连环杀人案联系在一起。到目前为止,除了关西提出以方娟的怀疑为侦查方向,其他人的反应远远赶不上他们的预期。
不过,方娟让他由衷地敬佩。除了她迷人的外表、优雅的气质,他感受到了她独到的智慧。他怀疑她的人生全部奉献给了工作,没有玩乐方面的爱好,对户外活动缺乏兴趣。之所以如此解读她,不仅是他的读心术,更是她昨晚面对贾诚等人发难时镇定自若的自我表现。
她和他预想中的那些女警大不一样,跟男警也大不一样。在郑航的印象中,辰河的警察在处理人际关系方面有一套,但绝非上得了大场面的人物。他们薪水不高,所以办案也就例行公事,习惯于因循守旧,这令他们的分析判断能力大大衰退。这也是方娟提出的疑点让他们一时难以接受的重要原因。
当然,郑航自视甚高,他工作不是为了薪水,而是为了继承父亲遗志,实现人生理想。
方娟驶离大街,从“零点”咖啡馆右侧转入临津门二号巷。几分钟后,一片破旧的棚户区映入眼帘,印刷厂家属院煤房的前坪里摆着成堆的花圈。
方娟把摩托车停好。
她摇摇头,视线依旧停在那一堆花圈、气球及挽联上,这些物品都很廉价,有些甚至可能是捡来的,但摆满了整整二十几米长的围墙,有些地方还层层叠叠地堆着。
一路上散落着纸花、挽幛及白绢,有块板子上手写着“我们爱你,志叔”,另外一张粉红色海报纸上则写着“献给敬爱的志爸”。
方娟的双眼泛着泪光,鼻子用力吸了吸。郑航知道她正强忍着不要哭出来,于是转向那面花花绿绿的花圈墙。
“这委实有些惊人。”过了一会儿,郑航试探着说,“到底是杀人案引发了人性的光明面,还是这个吸毒的流浪汉确实富有人格魅力,触动了这座小城居民的神经?他们送花圈、挽联,写悼词,或是以种种行动表达,告诉人们流浪汉并不孤单。很多人心系着流浪汉,并替他们祈祷。”
方娟擦擦眼角,眨了几下眼睛。“他是流浪汉的保护神。”她声音沙哑,“他以前吸毒,但从戒毒所出来后,联合一批有志于戒毒的人成立自愿戒毒协会,以强大的毅力戒了毒,并甘愿像流浪者一样生活,尽自己全部的财力帮助、收养流浪者,赢得了这一人群的尊重。”
“被杀是如此的不幸,却彰显了优秀品质,也许能激发更多的流浪者像他一样生活。”
“希望能如此吧!”方娟边说边走向煤房,“听说昨晚这里聚满了人,一起举行祭奠仪式。不知为何,现在却一个人也没有,真令人感到难过。”
“谁说一个也没有?”
花圈忽然颤动了一下,钻出一个人来。原来是计伢子,他用草绳在腰间扎了一张白纸,头发也用白纸包着,宛如一个白色的影子。
计伢子停在那里,脸上毫无表情,泪水已经哭干。
“您说过一定要抓住那个杀人犯的,”他盯着郑航,声音很小,正好使郑航能听得见,“我等着您实践自己的诺言。”
“莫爷、权哥他们呢?怎么只你一个人在这儿?”方娟拉着计伢子的手问。
计伢子迟疑半晌,终于说:“他们……他们去公安局了。”
方娟二话没说,掉头就走。两人很快来到开阳区公安分局。门口果然聚着一群人,就像召开丐帮大会。郑航在人群中发现了昨天下午看到的权哥,看起来像个挑头人。
流浪者将公安局大门紧紧地围住,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原来,他们获悉昨晚警察包围了宝叔的家,然后又在社区会议室开会。他们认为警察觉得李后宝是凶手,那李后宝就是凶手。而且,他们知道李后宝与志佬经常吵架,关系不好,志佬向李后宝借过钱。他们认为李后宝没有被抓住,是因为有人向李后宝传递了消息。他们还知道公安局今天会把志佬的尸体运到火葬场去。他们要求由他们举行葬礼。
被堵的车辆越来越多,有公务处警的,有私人的,但他们全都不知所措。贾诚也被堵在警车里,并被认识他的流浪者死死看住。警车后面跟着运载志佬尸体的法医车。
身体好的示威地站着,身有残疾的靠着墙根或者躺在地上,全都看着贾诚默不作声。有个带孩子的,把孩子放在警车引擎盖上。一种没有预料到的、无声的愤怒情绪把流浪者结成一体。他们要复仇,要主持公道。
郑航想挤过人群走到警车前面去,但无法通过。
最好找到社区主任马前进。因为流浪者的补助要通过社区。他打电话给马前进,没人接。旁边有人说了几句威胁的言辞。
郑航想了想,走进户政办事大厅。果然没错,社区主任马前进就坐在椅子上。他是个矮小肥胖的人,看上去一脸病态。他正在给徐放打电话,看到郑航,脸上笑成一朵花。
“您来了就好,贾局长把我骂死了。”他说,“徐所长没接电话。这些混混儿倔强得很,他们觉得警察没有帮助解决问题,他们要自己主持正义。”接着,他又哀叹道:“刘志文确实是个善心人,帮了不少人。”
马前进一脸无奈的表情。
郑航说:“公安正在侦查找人,他们这样做是没用的。”
“确定是李后宝了?哎,可惜。”
“并没有锁定谁,刑侦大队还在侦查。”
马前进以不信任的眼光审视着郑航。“贾局长已经告诉我了,李后宝罪责难逃。”他说,“虽然我跟他很熟,但杀人抵命……”
“不论怎样,作为社区主任,你要跟公安机关保持一致,先把这些人疏散走。”
对方一声不吭,狠狠地抽着烟。
“怎么样?”
马前进仍固执地坐着没动。
“反正得答应他们一些条件才行!”他瓮声瓮气地说。
郑航明白了。“你要想办法,马主任。”
“他们虽然只是些河沙灰尘,但清扫起来很不好办的。”
马前进站起来,在整洁的大厅里踱来踱去。因为郑航没给他递烟,他自顾自地拿着烟抽。他抽得太猛了,一股一股的烟气直往上冒,一支烟三两口便吸到了过滤嘴。外面,流浪者还是静静地站着。贾诚在车里躁动不安地扭着身子,可是人群围得更紧了。
这时,徐放到了办事大厅。他穿着规范的警察制服。马前进吃了一惊,威严的徐放使他感到尴尬。辖区派出所所长的权力对他来说不同寻常。
“马主任,”徐放说,“看来你管区的混混儿想违反法律,进行妨碍公务、袭警活动。是不是让所里的兄弟来抓人,才能使你们的工作好做些?”
“还是请您再和大家谈一谈吧!”马前进建议说。
徐放用右手食指在马前进胸前轻轻戳了戳。
“要是他们不听我的话,”他粗鲁地说,“以后有你受的了。”
尽管是上午,太阳热辣辣地照着,没有风,门口显得异常闷热,更加令人恼怒和烦躁。流浪者越聚越多,还有人从四面八方走来,连辰河桥上一年四季不挪身的乞丐都被人抬了过来,瘫在警车面前。个别人开始尖声谩骂。
“粮食局!没用的东西!”
大门保安做好了准备。不过,他们和社区干部一样束手无策。他们的任务只是维护大门秩序和保证出入安全。
徐放和马前进、郑航从办事大厅出来,走到大门侧面一个带有铁栏杆的石头台阶上。
“居民们……”马前进不知该如何措辞。“请你们安静下来,听派出所的徐所长讲话。”
人群并无反应。仍像先前一样,流浪汉和乞丐还是一动不动地待在那里,用沉默表示威胁。天上没有一丝云彩,他们脸上却乌云密布,决心用冷暴力满足自己的要求。
马路上行驶的车辆走走停停,不明真相、好打听的行人仍然向门口集结,种种无厘头的议论,让公安机关愈发困窘。
“居民们,”徐放学着马前进的口气称呼这些流浪者,但他声音不高,似乎缺少底气,不过大家还是听得清他讲的每一个字。“我跟大家一样为这起残暴的杀人罪行感到愤怒。刘志文是个好人,经常帮助你们。你们非常悲痛,我们都表示理解。但是,我们还不知道是谁犯下了这个罪孽……”
“你们知道,你们包庇!”一个声音打断了徐放的话。
“把他交出来!”
“我们自己举办葬礼。”很多人举起了拳头,有的吹着口哨,起哄吆喝。
郑航有些紧张地看着人群。
“郑航,打电话,”徐放很不耐烦地说,“把所里的同志都叫来,一个一个把他们拉走。”
“李后宝就是凶手!”一个精瘦的老头儿嚷道,他的脸布满了灰白胡子,沾着唾沫和灰尘,“我知道你们查出来了,你们为什么不去抓人?”
他就是跟志佬住在一起的莫爷。
郑航向前跨了一步,跟徐放并排站在一起。
“居民们,”郑航喊道,“我是派出所负责社区管理的郑航,我答应你们的要求。”
郑航的话出人意料,全场顿时一片肃静。
“你干什么?”徐放不满地瞥了他一眼。
“居民们,你们认为李后宝是凶手,公安局也查明他有杀人嫌疑,所以昨天半夜突然包围他家,想抓他个出其不意,但他中午前便已经出门。大家注意,我在这里说的是嫌疑,不是说一定是他。”郑航接着说,“警察办案是讲证据的,警察有很多方式方法取得可靠的证据,也只有警察才有取证办案的权力。”
郑航讲得很清楚,流浪者和乞丐们都在静静地倾听。因为郑航讲得很严肃,很认真,所以他们也严肃认真地对待,认为郑航很重视他们。
“你们想一想,你们有能力取得他杀人的证据吗?你们有权力把他抓起来,进行处置吗?大家都是接触过法律、懂得法律的人,你们觉得法律会允许私人处置罪犯吗?”
“我们要的是公正。”一个人喊道。
“好。我把我们办案的过程讲给大家听,请你们评判警察会不会给你们一个公正。”郑航说,“我告诉你们,志叔的死是我晨练时发现的。我打电话给徐所长,几分钟后徐所长就带人赶到橘树林,接着贾副局长带着法医、技术员、刑警几十人赶了过来,立即开展各种侦查活动,比如现场勘查、知情人调查、走访等等,查明死的人是志叔后,我和刑警一起到了志叔家里。权哥,你说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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