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长的柏油路静静地伸向远方,稀疏而昏暗的路灯排列成两行,模糊地呈现出道路的轮廓,两旁的树木随着夜风摇晃,沙沙作响。在这空气中夹杂着寒冷湿气的深夜里,我朝着工地的方向一步步走着,怀中的林林,哭累后已经睡着了。
一辆卡车从身边驶过,发出一声突兀的鸣笛。林林被这声音吵醒,睁开眼左右看看,倒也没有哭闹。
“林林,冷不冷?”我把林林抱得更紧了些,怕她着凉。其实我已经把她包在了外衣里面,吹不着风应该是不会冷的。
但林林没有回答我,出奇地安静。
“林林呀,以后记住啊,除了爸爸和萧阿姨,其他的叔叔阿姨不管跟你说什么,都不能跟他们走,给你好吃的好看的也不行。记住了吗?”
林林嘟起小嘴,一副被批评后委屈的样子。但其实我的语气一点都不带批评的味道,平和中还带着些温柔。她是真被那帮人吓到了吧,到现在还心有余悸。
“爸爸我饿了……”
微风中,我仿佛听到了林林微小的声音。那稚嫩的声音像一声清脆的铃铛,飘进了我的耳朵。
我似乎听到,林林在叫我“爸爸”……
我愣住了,不由得停下脚步:“林林,你刚才,叫我什么?”
林林一直用双手抱着我的脖子,头枕在我的肩上,这时她又把头埋在了我的衣服里,闷着声音再说了一遍:
“爸爸我饿了。”
一时间,我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从萧姐那里接过林林,也快有半年之久了,林林跟我总是很生分,从来不叫我爸爸。我本没有在意,心想等孩子再长大些,再懂事些,总会好的,甚至就算她一辈子都不认我,我也毫无怨言。
可她怎么突然就愿意叫我了呢?在她的逻辑里,是不是真的以为如果她肯叫我一声,那些坏人就不会把她带走了呢?还是,在她找不到我时,在她害怕时,想起了我来,变得依赖我了呢?
“好,那咱们走快些,回去就有东西吃了。”不知怎的,说这句话时,我的声音略微有些哽咽,鼻子也有些酸
——那是这几年来从来不曾有过的感觉,死一般寂静的心,似乎有一根弦被拨动了……
***
从河铭中学回到医院时,张进已经清醒了过来。
我推开病房门,陶可可正坐在床边,手拽着床单,红着眼一言不发。而张进,虽然睁着眼睛,但双眼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也空洞得可怕。
一向嬉闹不停的两个人,此刻却都像木偶似的。
听见推门的声音,陶可可抬起头来,看到是我,立刻站起来,那表情就好像是终于等到了救星一样。
我慢慢走到张进床边,小心地叫了他一声:“张进。”
他没有反应,连眼皮都不眨一下。
看他嬉皮笑脸惯了,突然这副模样,我一时间卡了壳,安慰、忏悔、或是感激,都开不出口。
这时有人来敲门。
站在门口的是两个身着警服的人,他们看了一眼躺在病床上的张进,便亮出工作证说明了来意:“昨天晚上有人报警,称有人驾驶一辆无牌照车故意伤人,我们是来做调查的。这位就是受害人吗?”
他们的话是冲张进问的,但张进没有回应。于是我接过了话:“我也是当事人,我知道昨晚的情况,我跟你们做调查。”
***
我跟着两名警察跑了一趟。
我会把整件事情和盘托出,包括我看到的凶手的脸。张进这仇,非报不可!
至于雅林,不管她算不算罪魁祸首,毕竟下手的人不是她,我可以不针对她,但无论指证廉河铭会给她带来什么影响,我都不会有顾虑。对雅林,我已经仁至义尽。
我把昨晚发生的事从头到尾仔仔细细讲了一遍,警方已经在一大早就对现场进行了初步勘查,对情况有了一个大致的判断,我的讲述同他们从现场获得的信息正好吻合。但在我说到凶手正是鼎鼎大名的大老板廉河铭时,他们却表现出了惊讶。
“你们之间有什么恩怨?”他们问。
“廉河铭之前收过一个义女,前一段,我处了一个女友,正好就是她。我以为他们只是义父女关系,没想到其实是表面父女实为情人,结果惹怒了廉河铭。”
“所以依你看,动机是因情生妒?”
“对。”
“那这个女的参与作案了吗?”
“……”我哽了一下,还是回答,“没有。”
***
配合完调查,我又回到医院。时间已是入夜,我刚出电梯,就看到陶可可一个人趴在楼道尽头的栏杆上哭。
“你怎么不在病房?”我问。
她泣不成声:“海冰哥,怎么办,阿进完全傻了。呜……他从……他从醒过来就一句话都不说,我怎么求他都不理我,医生护士来给他看伤……他也不理。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陶可可哭成了个泪人,双手不停地抹着眼泪。
看来,张进已经垮了。
“我去看看他。”我向病房走去。
张进依旧呆滞地望着天花板,面色有些惨白,一只手插着针头输着血。
我坐到床沿边,沉默了一会儿,慢慢开口:“刚才去做了笔录,昨晚的事,我都说清楚了,他们会去调查的。”
张进的目光转向了我。事情的真相,他总归是有兴趣的。
我接着说:“你放心,咱们有线索,一定能查清昨天的车祸。”
“车祸?”他开了口,声音沙哑,语气却很肯定,“那车明明就是冲你去的。”
他果然清楚那不是一场简单的车祸,其实,他才是第一个察觉到了杀意的人。
我默认了。
“谁要杀你?”他眼里泛起一股冷意。
“廉河铭。”
听到这个答案,张进起初有些懵,然后慢慢明白过来,冷冷地说:“又是为了罗雅林。”
“对不起……都怪我……”
张进看着我,许久都没有开口。
他那时的眼神极其复杂,悲伤中,流露出一股深深的怨恨!是怨恨廉河铭,怨恨雅林,还是怨恨我?
他曾无数次地告诫过我,远离雅林,我却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情感里,固执地认为那只是他对雅林的偏见。我要是早听他的,不那么感情用事,不那么天真愚蠢,又何至于被骗到如今这步境地,更不会连累他至此!
张进一定是怨恨我的吧……
“姓廉的是什么人,公安局能动他?”沉默许久,张进把话题继续道。
“我亲眼看到开车人是他,昨晚后来现场还有其他人,还会有人看见了的。”
他露出怀疑的眼神:“这样就能定罪?”
我也知道没那么容易,但这场对抗注定是要硬抗到底了。于是我肯定道:“我会尽全力去找证人和证据,一定会让凶手付出代价!”
***
几天的治疗下来,张进的状况已经稳定。截肢的创面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愈合,但已经基本排除感染风险了。
但那几天,我没能抽出空闲去调查现场和查访证人。几天来,张进身边都离不开人,不止照顾吃喝拉撒,时常还需要协助治疗,帮忙搬动、挪位、按摩等。而陶可可几乎什么忙都帮不上。
她没见过这些,每一样都能把她吓着。仪器上的指标一出现问题,她就会慌乱地喊怎么办怎么办,一看到张进没了的半条腿,又会直掉眼泪。别说帮张进换一身衣裤,就是让她闭上眼睛帮忙挪一挪腿,她都不敢。她总是在一旁看着,看着我和医生护士们忙上忙下不知所措,也总是哭个不停,一双眼睛就没消肿过。
虽然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我没有资格去埋怨他人,但有一次实在忙不过来,情急之下说了陶可可几句重话,她就跑到病房外大哭了一场。
于是那几天,我真是一步也离不开医院。
张进的性情,同从前相比,已然是大相径庭。少言寡语,神情呆滞,没有一丝笑容。他没有他自吹自擂的那般无所不能,不过是个普通人,承受不了这个。
陶可可唯一能做的,无非就是偶尔陪张进说上两句话,只要有空隙,我都会离开病房让他们说说话。但张进再也没有像从前那样滔滔不绝地讲新奇故事,来哄陶可可高兴了。而张进不说话,陶可可就更找不到话,于是他们之间,竟也常常出现相视无言的状态。
只是对于陶可可,张进似乎全无要求。他从来没有叫陶可可为他做过什么,也从来没有抱怨过一句。在听到我对陶可可说了重话之后,他还偷偷对我说:“你别那样说可可,她做不来这些的。”
不知为何,张进说这句话时,眼里的悲伤,特别深重。
***
那几天,案子的调查情况,我都只能通过电话才能打听到。整个调查,出人意料的一筹莫展。
廉河铭驾驶的那架无牌车,后来被废弃在了城郊的一个小水泊里,通过和现场找到的玻璃碎片比对,以及车胎上的血液反应,都能确定是同一辆车。但车上的痕迹被人刻意消除了,加之在水里泡了一整天,警方并没能找到同嫌疑人相关的直接证据。
而追查那辆车的来源,却发现那只是辆二手车市刚刚报废,正待拆解的废车而已,同河铭公司扯不上半点关系。
另外,当天晚上在场的旁观者,也就是周围居民楼的住户,警方也都一一问过话,即便是当天跑出来围观的人,也没有一人看见了凶手的脸!
真可谓一场完美的蓄谋,怎么开头怎么收场廉河铭早就计划好了,若不是我当时脑子一热打破了玻璃,恐怕他连嫌疑人的位置都坐不上。
这件事比想象中的还要艰难,对手是个大人物,就是找到破绽都不一定扳得过,何况找不到。
这个案子,怕是要很费一番工夫了。
***
那些天,我几乎每天都会去一两次医院的食堂,但我不会在那里停留,买好就走。有一天,却在那里碰到了萧姐。
那时我已经买好饭菜准备离开了,听到有人叫我,回头一看,发现萧姐正向我走来。
“你朋友的事,我听说了。”她脸上写着同情。
我明知故问:“你听谁说的?”
她就撇撇嘴,也不绕弯子,似笑非笑:“还能有谁?”
萧姐的语气很克制,像是不敢跟我开玩笑似的,顿了顿后,又说:“没想到,居然发生了这样的事。”
我没有接她的话,沉默了。
和萧姐之间本没有任何不快,可她和雅林实在走得太近,看到她我总会联想到雅林。而如今一想起雅林,心里就像被泥浆堵住了一般,憋得慌。
“你们……打算怎么办啊?”萧姐竟突然如此问。
雅林已经被划入了和廉河铭同在的敌对阵营,萧姐跟雅林走得近,这么一问,我的警惕心一下就活跃起来,不自觉地对她露出了敌意:“怎么,是在帮她打听吗?”
萧姐很惊讶,但她没有生气,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目光有些意味深长,好似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又开不了口。
是我太惊弓之鸟了,雅林是雅林,萧姐是萧姐,关系再要好,也各是各的人,不该混为一谈。
“没什么事,我就先去送饭了。”我转身要走。
“好。”萧姐点点头,没有留我,但她紧接着又说,“海冰,我是想说,在治疗上有什么需要,可以来找我。外科的医生我还是有几个熟的,有什么不周到的,解释得含糊的,我可以去打声招呼。”
直觉告诉我,萧姐刚才欲言又止想说的并不是这些。但我没有精力纠结于此,她愿意帮我一把,不管是大忙还是小忙,我都感谢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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