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色的墙壁、粉色的天花板,粉色的床单、白衣,充满消毒水的味道和萤光灯的医院里,无论什么时候都像是冷冽的寒冬,因而刘耀勇对现实中的季节早已没有时间感可言,但看来来往往的访客穿着初春适用的长袖套头衫,中年大夫则穿着薄衬衣,怎么看也不像是能在冰天雪地里行动的样子。那么,医院外还是春天。虽然已是深夜,可能是某地的花正在尽情绽放,医院外的空气带有一种甜蜜的芳香,带有一种暖意,湿湿的,温柔地拂过肌肤。
刘耀勇辗转反侧,他问自己,我到底被关在这个医院的围墙内多久了?几天、几个月、几年?他回忆中那个可怕的情景,桃花盛开着,所以应该是春天。因此,每当黑夜的另一端飘来阵阵甜蜜的芳香时,就会令他感到些许不安。
这是不是桃花的芳香?或许,在黑夜的尽头,那个扭曲着脸的女鬼正在桃花树下等他。但是,如果要他二选一的话,他还是会选择离开,而不愿意留在医院。
现在是几月?……
三月了,刚过了几天。
走在他前面的人,头也不回地回答道。刘耀勇连她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是个年轻的女子,但看到她的脸,却又觉得似会相似。
那个人说他叫刘耀勇,而她是他的妹妹,叫刘细君。只要她做他的签字保证人,他就可以立刻离开。但刘耀勇总觉得似乎另有隐情。他们似乎不止是兄妹关系。
但他想这也无所谓。不管刘耀勇是谁,无论女子带他去的地方将会发生什么,只要能离开这家医院就好。只要能够远离已经渗透他全身的消毒水味道,即使叫他死,他也心甘情愿。
踏出医院的侧门,刘细君突然问道:
你睡不好吧?
一改刚才和医生说话时的口气,女子的语气粗鲁而直率。他却觉得这样比较好。因为他已经厌倦了那些人挂在嘴边的彬彬有礼和满脸假笑,却不知道他们究竟在想什么。
睡不好。
他也用相同的语气回答。
你怎么知道?
你有黑眼圈。
他,或者说刘耀勇有点不太高兴。他面目全非的脸本来就已经够丑了,再有黑眼圈,简直丑毙了。他,照片上的刘耀勇虽然同样是男生,也是同样的一张脸,但精气神在哪里,整个人却比他漂亮一百倍。他低下了头,用双手捂住脸。
为什么遮住脸?
不想……被别人看到。
为什么不想被别人看到?
因为,他太丑了。
谁说的?
女子用一种很严厉的语气问他,他吓得缩成一团。但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没错,曾经有人对他说过。
你很丑——里里外外都是。
因为你长得像她,所以很丑——丑到灵魂深处。
他很丑——污浊不堪。
所以,他才会抛弃她——
是谁的声音?他不知道。但……是他熟悉的声音,诅咒般不停地萦绕在他耳边,像从喉咙吐出鲜血般痛苦而悲哀,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这个声音令他感到非常厌恶。他很想要大叫:别再说了。也好想用手捂住耳朵,赶快逃离。然而,他做不到。因为,他这么做会让那个人更伤心。他不想让那个人伤心。但他无能为力,只能安静地听着这个声音。
你很丑——
因为你长得像他,所以很丑——
他很丑——
所以,他才会抛弃他——
她恨——
她恨那个女人抢走了他——
恨那个比他漂亮的女人——
那天晚上,她们搭车去一家很大的酒店住宿。
为什么不回家?
现在不合适。
刘耀勇在车子里和酒店大厅时一言不发,但进了房间,只剩下她们两个人时,他突然用严肃的口气问了刘细君许多事。关于他做的那个可怕的梦,他连医生和心理医生都没说,却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刘细君。
说到一半时,他的心突然跳得好快,顿时感到一阵茫然。因为,他怕刘细君怀疑他并没有真的失去记忆。以前在医院时,他们也问了他好多问题,好像他在骗人一样。
但刘细君似乎并没有对此表示怀疑。虽然和心理医生一样,问了一堆问题让他回答,但对刘耀勇却不会露出敷衍的笑容,也不会说一些言不由衷的好听话。女子用一种严肃得近乎可怕的神情听着他说话。当他说到因为做了可怕的梦胆颤心惊,或是头痛不已,却无能为力时,刘细君也露出十分痛苦的表情,似乎能够感同身受。
发现这一点后,他更加喜欢刘细君。即使刘细君并不是他的妹妹,却比医生和心理医生更真心关怀他。既然她为了他着想,尽可能让他回忆,他就必须要努力思考。虽然他很害怕回忆以往,虽然回忆会让他听到那个说他很丑、像诅咒般的声音,让他心情很不好,觉得死亡或者是解脱。
最终,他还是无法回忆起多少事。最先想到的就是那些花瓣和像鬼一样可怕的女人,然后,一切就在一声像烟火般的声音中消失了。就像电视故障一样,啪地变成一片漆黑,就什么也看不到了。
他好伤心,好懊恼,情不自禁地流下眼泪。
我的头壳坏掉了。
听他这么说,刘细君立刻安慰他。
不是这样的。你不可以这么说。
如果记忆会让人觉得害怕、痛苦,让人痛不欲生,人就会选择遗忘。因为,如果不这样做,人就无法活下去。
你也是这样吗?
应该是吧。
刘耀勇,他很高兴有人说他头壳没有坏,但他还是搞不太懂。那个在花下的女人或许会让他感到害怕,但为什么他会连自己的家,连自己的父母也忘了呢?
刘细君,你是从我们的父母那里来吗?
对。
那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之前的我是怎么差点死掉的?我的父母亲现在在哪里?他们为什么不来接我?
你要靠自己回忆起这些事。
刘细君说话时转过脸去,并没有看着他。
但我什么都忘了。这是不是代表我如果不忘了父亲他们,就无法活下去?
刘细君没有立刻回答,但女子露出痛苦的表情,似乎很烦恼的样子。过了好一会儿,刘细君才回答,但似乎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
可能某人做错了。她原本是想要帮助你,但好像变成了她自作主张地把你拉进她的世界,把她所承受的负担加诸在你的身上。如果对你来说,忘记昨天不是一种诅咒,而是一种恩宠,那你就不应该再继续回忆。
刘细君,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刘细君转过头来,再度看着他。她的脸色苍白,好像戴着一张令人生畏的假面具。
你在回忆的时候,是不是会头痛?回忆起的情景是不是很可怕?
头是很痛,也很害怕。但如果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到底该怎么办?
他大声问道。
难道你要我忘了以前的事,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在那家医院的白墙里一直活下去吗?这根本不算是活着,如果必须过这样的生活,我干脆死了算了。如果你知道的话,就告诉我嘛。我到底是谁?我的家人到底去了哪里?
刘细君终于吐出二个字,明天。
我也和你一样,一直在寻找真相。我也很想知道,我的父母到底是什么来历,到底在想什么。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明天,说不定就可以真相大白了。
明天?
虽然和你消失的记忆不一定有直接的关系,但并不是毫无关系。如果能够因此唤起你其他的记忆——不,现在说这些还言之过早。
他完全听不懂刘细君说的话,但他还是穷追不舍。
刘细君……妹妹,你认为一旦我恢复记忆,会比现在痛苦一百倍吗?
对。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解真相可能比不了解更痛苦。
那我也一定可以承受。我不想再回那家医院。我要靠自己回忆起以前的事,不能仰赖我人,对不对?
没错。不管能不能唤起你的回忆,我都要向你道歉。因为,只有我能够做到这一点。
刘耀勇不明白,刘细君为什么要向他道歉?这也是他要回忆的事吗?但他不再追问,虽然睡不着,但还是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即使闭上双眼,只要一呼吸,就可以感受到这里不是医院,不再有讨厌的消毒水味道。一觉醒来,就是明天了,阻挡在他面前的灰色帷幕即将拉开。
明天。
他小声地确认着。
到了明天,一切就会真相大白了,对不对?
刘细君一言不发地点了点头。
明天吗?我和于祖佳对望一眼,知道对方同样想到了一种可能。为了了解案发的那一天,这里发生的事的真相,我们用眼神鼓励他说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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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耀勇脸色苍白如死,却继续说下去。
从医院到酒店时,我们坐的是出租车,但今天早晨,刘细君却带我坐公交车。公交车上没什么人,公交车摇摇晃晃行驶在街道中,横冲直撞,发出轰隆隆、轰隆隆的声音。我的心却静不下来,脑海一片混乱。我不敢张开眼睛,但一闭上眼,马上又觉得晕头转向。
难道,据说身娇肉贵的我以前搭过这类公交车?当我努力回忆时,思绪马上陷入混乱,这代表我不应该去回忆吗?当我恢复记忆时,将有可怕的事实等待我吗?难道是因为事实太可怕了,所以,我选择遗忘?
想到这样,脑海里又开始闪现各种情景。纷纷飘落的桃花、桃花花瓣的另一端,穿着家居服的女人、像鬼一样扭曲的女人的脸。或许,那是我叫做小妈的女人。
记忆中的小妈总是温柔体贴,但此刻她却是满脸凶恶地瞪着我。为什么呢?
想起来了,是因为我不乖。对,没错。小妈不经常骂我。但在小妈面前,有几句话是说不得的,我却常常忘记,惹小妈生气,每次都被训得很惨,无地自容。
当时脸颊灼热的感觉又不经意地出现,那感觉如此真实,让我我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气。这应该不是幻想,而是真实的记忆。对,我有这样的感觉。
看起来像面具般的脸渐渐清晰。是小妈。她在哭泣。她在生气。她在怨恨。然而,嘴角却似笑非笑地向上扬着。
我好怕这样的小妈。以前,每次父亲生气时,小妈都会袒护我,但现在却发过来了,父亲却不在。小妈似乎在嘶吼着,说父亲抛弃了我们。
但我觉得不是这样。我大声叫着,父亲没有抛弃我。然后,才啊地惊觉自己的失言。小妈的脸渐渐变得苍白,这话是不能在小妈面前说的。
然后——
然后又发生了什么——
一声巨响。什么东西爆炸的声音。然后,绽放出鲜红的花。小妈躺在花瓣上,一动也不动,不再大声嘶吼。只是,张大着眼睛瞪着我。
小妈的嘴唇微微地动着。小偷。虽然听不到声音,但她用嘴型这么说。
小偷,你把他从我身边偷走了。凶手。你杀了他,现在又杀了我。我不能原谅你,不原谅,绝对不原谅。我不会让你和他在一起。即使到了另一个世界,也要阻止……。
小偷——凶手——这是在说我吗?——我杀了小妈?
我们下了车,走出车站,目光所及是高楼大厦组成的高尚小区,某座大楼顶上异彩纷呈,那里的天台上有一整排桃花树。整个小区都被盛开的桃花香气包围着,沿路纷纷扬扬落下的,都是原本开满枝头,却被风儿吹落的桃花。
怎么了?脸色怎么那么苍白?不舒服吗?
刘细君轻声问道。我垂着眼睛,摇了摇头,好不容易才挤出几个字。
我,讨厌桃花。
我在梦里杀了小妈。这种事,我怎么说得出口?然而,一旦回忆起来,就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一看到桃花树,就觉得小妈满脸怨恨地站在树下瞪着我。
那你抓住我,看着地上走路。这样会不会好一点?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说,我现在就想回酒店。但我很清楚,我不能这么任性。
而且,我好害怕。唯一试图想要帮助我的人,如果听到我刚才想起来的事,将会多震惊。女子一定会用惊恐的眼神看着我,好像看到什么可怕的东西。或许会立刻离我而去。所以,我说不出口。
我抓着刘细君的手,看着地上走了不知道多久。我拼命低着头,觉得头好晕,鼻血都快要流出来了。但多亏为了忍耐产生的不适,才使我不再继续想更可怕的事。刘细君牵着我的手,不断地向前走着。我突然觉得脚步好沉重,我不想走进那小区里。早晨晴朗的天空渐渐阴沉下来,整个压在我的头顶。
你可以抬头了。已经没有桃花树了。
听到这个声音,我才战战兢兢地抬起一直低着的头。已经到了路的尽头,前面好像是个门岗。正前方是高高的围墙,廊柱间的黑色大门深锁着。从门上可以看到桃红色的大厦屋顶。门岗的屋檐向前凸出,由二根圆形柱子支撑着。我觉得好像希腊的神殿,虽然外形绝对不会让人讨厌,但当我望向门岗深处昏暗的光线下紧闭着的大门时,却觉得门上的彩色玻璃好像在瞪着我,一种无法形容的恐惧涌上心头。
幸好,刘细君没有立刻走向门岗。
当刘细君走到那大厦底下,伸手推开单元门时,我终于大声地问道:
刘细君,那个桃花盛开的房子是哪里?我好害怕。
没关系,没什么好怕的。只是……现在没有人住了。
但是,我好害怕。真的,好害怕。
即使我这么说了,刘细君还是带我上了电梯,电梯门开了。她伸手握住大大的圆环,推开了大门。大门发出一阵尖锐的吱——声。我一从门缝里看到被打通的一整层房子,不禁大声惨叫。
这个房子,我有看过!我有来过这里!刘细君,不可以进去。不可以进去这里,有女鬼住在里面!
刘细君稍微侧着头,低头看着我。用好像第一次看到我时的冷漠眼神,看着我。
没错。你来过这里。
我完全不了解女子低声嘀咕的声音到底有什么涵意。
是谁带你来的?是谁告诉你那些话的?
我的嘴唇不自觉地动着。
——是小妈……。
这次,并没有像刚才那样浮现出小妈般的女人面孔。当时,我从比现在更低的位置抬头看着这幢灰色调的奢华房子。房子好大,给我很大的压迫感。我看不到小妈……或者父亲。
不,我右手握的是不是小妈的手?那只手像石头般坚硬而冰冷,带着一丝的颤抖。
你说的没错,以前有一个女鬼住在这里。
刘细君用嘶哑的声音说道。
但是,现在已经不在了。
不在吗?
不在了。因为她已经死了。所以,你不用害怕。
虽然刘细君这么说着,但我一抬头,看到她的脸色苍白。握着我右手的手,也是那么冰冷,带着一丝的颤抖。
我搞混了,仿佛刘细君和小妈已经合为一体。但我觉得小妈站在桃花树下那种可怕的表情,就像恶魔一样。难道,住在这个家里的女鬼,就是我的小妈?
虽然我不想踏进大门,但更讨厌刘细君离我而去。所以,就任凭刘细君牵着我的手,默默地跟着她走了进去。
走近时,才发现这幢灰色调的房子有多庞大,让我觉得很害怕。
我们上了天台。
那里有一棵很大的树,我一开始竟然没发现,简直太不可思议了。盛开的垂枝桃就像是支配整个天台的美丽公主。刘细君告诉我这是从刘家老宅迁来的。
有人站在那里。是刘细君吗?不,刘细君在我的身后,那个人比刘细君更高,但我又觉得那个人也可能是个女人。我一下子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突然害怕起来。我不喜欢这样毫无预警地和陌生人见面。是刘细君找他来的吗?我不喜欢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别人随便观察,就像我在医院里被那些医生暗中观察一样。我已经受够了。早知道是这样,还不如我自己一个人先进去房子里。
我转过身,想要和刘细君打声招呼,说我想自己先走一走,却递寻不着刘细君的身影。
难道妹妹丢下我,自己一个人先走了吗?
好不容易才看到刘细君倚着房子一侧的窗户站着,脸色苍白,满脸紧张的神情。
那种表情,好像在凝视某种异常可怕的东西。然后,她慢慢地将双手放在胸前,左手和右手交握,分别伸出食指,就像小孩子握着手枪。
刘细君将交握的双手向前伸直,好像在瞄准目标,准备射击。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我的第六感这样告诉我——看到那棵垂枝桃,以及站在树下的那个陌生人。
刘细君的表情和姿势实在太紧张了,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浑身僵在那里。一个人在杀人时,应该就是那样的表情。想到这里,我突然害怕起来。虽然我心里很清楚,手指不可能杀死人。
刘细君,我想要大叫,一边又情不自禁地跨出脚步,但脚底突然一滑,脚下的地面突然变软,变成了好像沾满水的毛巾,几乎要吞噬我的右脚。我低下头,不知何时,地上浮起一团水迹,倒映出我的脸……不,那不是我,是原先的刘耀勇,更令我惊愕的事情发生了,那张脸孔宛如腊像融化,五官开始崩塌融合,同时发出些微声响,就像是东西碎裂声音一样。接着……吱吱吱吱吱吱吱!
从裂痕处流出数以百计如泥团般肉块——宛如婴儿刚生下来时那一团粉红的小东西,肉块犹如泥浆般自行蠕动、长大,在钢筋水泥地面刻画出微斜线条,顺势向四方延伸,裂痕直达天台侧面。随着沙沙声响,尘土与大量水,一同流至地面边缘,形成泥雨。
不要!
我不由得大叫起来,想要把腿抽出来,结果,连左脚也陷了下去。我好像在不知不觉中,陷入了的泥沼。泥沼的边缘已经和水混成一片,像沼泽地一般,而且被浓密的裂痕遮住了。只要我的身体一动,双腿就会在泥沼中越陷越深。
抓住。一只手神兵天降。
我拼命抓住向我伸出的那只手。那只手将我从泥沼中拉了出来,虽然我知道自己只沉入泥沼中短暂的几秒钟,却觉得时间过了好久好久,我的心脏大力地起伏跳动着。
低下头看去……没有泥沼、没有肉块、没有怪脸,什么也没有!
我浑浑噩噩的抬起头来,这时,我才发现救我的不是刘细君。是刚才站在垂枝桃下的那个人吗?我的双腿满是泥泞,抬头一看,发现那个人面对着正朝这里飞奔而来的刘细君。
那个人是个男人,却垂着长长的刘海,遮住了整个脸,让我觉得有点纳闷。但我从下面看时,可以看到他粉色如新生儿的下巴和嘴角,看起来那脸也不像是非遮起来不可。
我觉得好疲倦,呆呆地坐在平台上,听着刘细君和那个人交谈。他们好像认识,看起来像是交情不错的朋友。为什么刘细君刚才会对他做出举枪的动作?
怎么样?
刘细君问道。
我在那里找到另一个证据。
那个人伸手指着垂枝桃。
但可能要用刀子才能取出来,那样的话,整棵树可能就完蛋了。
能够听到你调查的内容,我就已经很满足了。
希望不会辜负你的期待。
对不起,拜托你这种伤脑筋的事。
不。是我自己有兴趣。
已经进去家里看过了吧?
已经详细看了。那一天,你父亲的艳遇对象应该基本上到齐了,有人还找了代理人来,不过,总共也只有五个人,以刘震撼的身家来说算是少的,哼哼。
没关系。反正,事到如今,大部分的人也不想知道什么真相。
不管结论是什么,你都不会再耿耿于怀了,对不对?
刘细君并没有立刻回答。看不到脸的那个人仍然穷追不舍。
当初是因为你向我保证,不会再对死去的人耿耿于怀,我才会来这里。我想,你应该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所以,你才会带他来这里吧?
两个人一起看着我。刘细君的眼神好可怕,我将身子蜷缩成一团。
你,知道他是谁吗?
很难想像刘细君会发出这种像老人般嘶哑的声音,我害怕得更用力地缩起身体。
但陌生人看着我微笑着,刘海下露出的嘴唇浮起一丝微笑。
当然知道。他和朱琦长得很像。
胡说——。
我忍不住嘀咕着。
胡说。我根本不像小妈……我那么丑。我是杀了小妈的坏孩子。
终于,我终于说了出来。
虽然不是这么漂亮的垂枝桃,但也是在桃花树下。小妈瞪着我,小妈讨厌我。
所以,我也讨厌小妈。然后,一声巨响……鲜红的,血……
我什么都不想说,但嘴却停不下来。我用双手捂住脸。左右摇着头,似乎想要逃避这一切。好丢脸,太丢脸了。虽然心里这么想,却无法停止下来。这时,我耳边传来平静的声音。
你为什么不告诉他实话?
刘细君听了,立刻将脸皱了起来,好像被触到了痛处。
他深陷痛苦,为什么见死不救?
因为——。
都是我的错!
我忍不住大叫。
都是我的错。我没有把自己想起来的事告诉刘细君,不是刘细君的错。是刘细君带我离开医院的,刘细君一点都没有错——。
我哭个不停,陌生人再度用力抓住我的手臂,托着我的手肘,让我站了起来。
然后,蹲在我的面前,把我身上的枯叶和枯草一片一片地拿了下来。
先进家里歇歇,养好精神再去见赞助人吧。
赞助人……?
对。为了展出朱琦的遗作,相关的人都已经到了。你也是为此而来的。
我不要。我不想见任何人。
这也是你小妈的期望。
我战战兢兢地转过头去看刘细君。刘细君的表情依然僵硬地像一张假面具,但仍然看着我,坚定地点了点头。
我也很害怕了解真相。但你如果一起来,就可以为我增加勇气。你要不要一起来,和我一起面对,哥哥?
叫我哥哥吗?
好奇怪的感觉。完全不觉得这是叫自己的感觉,好像是刘细君刚才送我的新称呼。我喜欢这个称呼,但并不是因为我之前就习惯被叫这个身份,而是因为刘细君刚才送我的关系。
之后的回忆乏善可陈,刘耀勇甚至分不清他所经历的一切是真实还是虚幻。我和于祖佳交换眼神,看来,刘细君才是关键人物。
“刘耀勇对作案凶器的描述确实非常活灵活现,但他那时候还在住院,按说不会对从未接触过的场景产生记忆。那么刘耀勇为何会拥有射杀朱琦的记忆?于是我做了逆向思考,如果刘耀勇并不是杀害朱琦的凶手,那么……嫌疑突然转向我一直忽视的某个人,使我胆战心惊。想到这个可能性之后,我打电话给军区总院的护士长,请她告诉我,之前你是不是天天在那里陪护?”
“现在非得提起这个话题吗?”某人戴着黑纱,冷淡的说。
我猛然看着刘细君。“有了这个想法后,我想到刘耀勇出院前后接触的第一个人,也就是你……刘细君。据医生说刘耀勇那时候身体虚弱,时常发烧昏睡说梦话,不管有没有护士陪床,刘细君你总是守在一旁,听刘耀勇说梦话,偶尔应答两句。我猜,刘耀勇是不是在这个时候,记住了刘细君你对他说的话?刘耀勇的噩梦以及脑中的记忆画面,是不是你在这时候传给了刘耀勇,变成了刘耀勇自己的记忆。”
石苓人将脸转向刘细君。
刘细君脸色铁青,眼睛一眨也不眨。
屋内所有人都注视着刘细君。
刘细君声音紧张且低沉地缓缓开口说道。
没错……我陪我哥哥有错吗?他是我没有血缘关系的哥哥。我的名字叫刘细君。二十年来,我就是他的妹妹、他的青梅竹马、也是最爱他的那个人,我们一起住在这里……小心翼翼的恪守边界。
“呵呵,希望你父亲也是这么想的……”我装作很同情她的样子,“可是我听说你父亲想收山了?会不会和你……”
头顶上呼地吹过一阵风。
微暖的风将天台内茂盛的树枝吹得吱吱作响。
天空突然暗了下来。
没有血缘关系的两个人,生活在共同的家里……真可笑。家,何处为家啊!
自周代以来,唐宋元明清都是宗法社会,人们通过血缘关系组成宗法共同体,这种共同体对生活在其中的个体是又保护又控制的。一个宗法人,他的血缘、亲缘、职缘、地缘关系,都在他所属的宗法网络中,宗法人长期地蜷缩在宗法网络中,有家长、族长代表自己,不必自己面对社会,其个性是萎缩的,离开了自己所在的宗法就会感到茫然,血浓于水,并不是一纸dna可以涵盖的。
于祖佳突然拔通了手机,对另一头说:“老王!我想到一些新线索!你通知法医鉴定科,请他们化验一下刘耀勇与刘震撼的dna,看看他们二人之间有没有血缘关系。”
刘细君冷冷地看看我们,忽然笑了,坐在守住出口的于祖佳身边,面对着我说,“你在怀疑我是凶手?”
她这么说,我也不好意思再装了,“其实我有两个问题一直想问你……”
“什么?”
“第一个问题,你小妈知道你喜欢你哥哥吗?”
她哼了一声,“也许吧。”
“她怎么会知道的?你告诉她的?”
她双手插在胸前,过了一会才说,“是,我告诉她的。”
于祖佳抬起头,看看我,又看看刘细君,张了嘴却终于没说话。
“你能告诉我,你是在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告诉她地吗?”石苓人懒洋洋的发问。
她脸上笑意略显,手托着腮摇摇头,“我想你应该知道,小妈退出艺术界以后在本市首都大学任教,但你不知道,我和哥哥才是小妈的第一批学生。两个孩子,没学会扮家家酒,已经跟随小妈四处写生……过去的二十年,仿佛只是一瞬间,只是一瞬间而已,”刘细君的眼神伤感而眷恋,仿佛往事突然清晰起来,一幕幕浮现在眼前。
“在这比一秒钟还短,但又比一辈子都长的时间里,我和哥哥一起长大,我记得刘耀勇五岁时倔强而戒备地眼神;十岁时的叛逆,把父亲教的一切都故意学错,想惹他生气;十七岁时离家出走的愤怒;二十岁时花天酒地的冷漠和现时生人勿近的伪装,”
而这一切,都起源于那年夏天在北戴河避暑别墅发生的往事。
我在附近的小学里玩耍,窗外下方的大海十分美丽,海面闪烁的光芒犹如洪水般汹涌,浮现在宽广的弧形水平线上。清爽的微风徐徐吹来,摇曳着松树的树枝。
我们两人暂时不说话,沉浸在各自的思绪中。
回到家时,我们发现小妈独自伫立在房间中央。
都已经这么晚了,好暗,为什么不开灯呢?
哥哥问:“小妈,你在看什么?”
刘细君靠近小妈,发现小妈站在镜子前面,表情阴沉、空虚。
小妈手上拿着一样东西。
仔细一看,她紧握着父亲收藏的手枪,将黑洞洞的枪口顶在自己的喉咙上。
小妈维持这个姿势一动也不动,玻璃珠般的眼睛毫无生气,紧盯着镜子中她自己的身影。她的脸庞因倒影而显得消瘦,刘细君觉得镜中的小妈好像老太婆。
她的样子实在太奇怪了。为何灯也不开,站在那儿呢?
——小妈?
小妈惊觉回头。发现刘耀勇和刘细君后,她才仿佛回过神来,放下拿着手枪的手。
——你怎么了?
年长的刘耀勇身体僵直,天真无邪的刘细君跑向小妈身旁,小妈眼窝凹陷的眼里露出微笑。
——你为什么把手枪顶在喉咙上呢?
刘细君睁大眼睛看着小妈,小妈神情仓皇。
——细君不可以做这种事哦。这里有一条很粗的血管,只要击中它,身体内所有血液会在瞬间流光哦。只要打断这里,就会在几分钟内……
小妈忽然停顿片刻。
——死掉。
刘细君听不清楚小妈最后说的话。小妈抱着刘细君打开房间的灯之后,便为了准备晚餐离开房间。刘耀勇没有跟来。
小妈没有精神,一定是因为前两天那个黄色衣服的女人。刘细君如此想着。
父亲趁着工作忙乱的空当,好不容易前来探望她们。刘家兄妹兴高采烈地跟着小妈前去迎接父亲,两人却在半路上看到,父亲正和一个带着孩子般容颜的女人相谈甚欢。
我和哥哥一前一后跟在后面……那时候我并不知道我父亲和她的关系。但我第一次看见哥哥那么阴郁的表情。
那女人是个大美女。黄色连衣裙十分华丽,非常适合她,特别是她也笑得好灿烂,一脸倾慕的神情特别有杀伤力。
刘细君抬头看小妈,小妈面无表情。和那女人相比,小妈端庄逊色太多了。
父亲发现刘细君她们,瞬间露出尴尬的表情,立刻向女人道别。
——她来住这附近的别墅呢。
这是父亲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不是“身体还好吗”,也不是“谢谢你们来接我”。那女人在远方紧盯着刘家兄妹和小妈,露出轻蔑的微笑,看来十分恶毒。
那一晚,断断续续听见小妈凄厉的哀叫声,父亲以怒吼回应她。“她和你不一样,朱琦,你始终活在过去,极度厌恶平凡的恋爱或是家庭。她不像你,憎恨自己的遭遇,也因此感到自卑,她从不渴望自己是个特别的女人,只是想谈一场特别的恋爱。
“所以你才会……你才会……跑来这种地方跟其他女人好……”
刘细君在黑暗中睁大双眼——都怪那个女人。黑暗中,小男孩的表情冷静,不知在等待些什么。
隔天,写生的刘细君目睹了一切。偶遇、嘲讽、厮打,野蛮人总是最后胜利。
“反正你已经当不了女人了!成天身体不舒服,又老得像个老太婆,不如退位让贤……反正你们也是半路夫妻不是吗?糟糠之妻……迟早有这一天的!”
朱琦郁郁寡欢,刘家兄妹脸上也不见欢颜,这让事业蒸蒸日盛的刘震撼很不满意。
只有爸爸一人什么也不知道,这不是正值多愁善感年纪的儿女针对艳遇产生的叛逆,而是由那女人起头,打算把朱琦彻底击溃的战争。刘耀勇离家出走了,这是刘耀勇对父亲最大的叛逆,最后以失败告终。赌输的刘耀勇付出的代价太过沉重了。从前刘耀勇只对父亲怀有憎恨,而无惧意,但自那天起他就开始对父亲抱有莫大的恐惧。光是闲聊时提及父亲的名字就能令他脸色发青。他还时常出气似地乱摔房间里的物品,在大宅中走动时也总是低着头。现在只有刘细君一个人,在家里为了守护妈妈,持续进行著绝望的战斗。
啊哦……听起来还蛮悲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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