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老道说话颠倒、为老不尊,一时昏聩一时精明,感觉很不靠谱。如果不是江起云跟着我,我宁愿在荒山野岭抱着膝盖蹲一宿,也不会到这种地方借宿。
这样偏僻的道观,人迹罕至,住着一个耄耋之年的老道士,他怎么生活?
而且踏入这个小道观,才发现这里面跟外头一样冷清,没多少人气。
小道观就一间正殿、东西两个小院。
正殿前月光十分亮堂,而东西两个小院因为凸出山壁的遮挡,显得有些阴暗。
我们在远处看到的就是这个正殿的飞檐。
道观虽小,正殿却十分规整,在这样人迹罕至的地方修建道观,可想当年信众们出了多少力。
那老道关了观门后,拖着那纸人前行,他一手握诀十分标准,不像假扮的道士,说不定真是在这里清修了一辈子。
“……心术不正,就算清修百年,也是徒劳。”江起云看着老头的背影摇了摇头。
老道走在前头,跨进殿门时,他回头看了看我,低声道:“小姑娘,你若要祭祀尊神,需要沐浴斋戒,不要随意拜祭,亵渎神灵……”
“我没来得及沐浴斋戒啊,第一次来,不太懂,能否开个方便之门,我就远远叩拜一下。”我赶紧掏出仅有的几张现金:“这……这够不够请几炷香?”
“唉,我老头儿拿这些没用,念在你初次来朝拜,稍后我在尊神座下多多祷告吧,你记得下次来……带些生鲜果蔬就够了。”
这家伙……说话条理清楚得很嘛,那一副昏聩的样子肯定是装出来的。
老道跨入正殿,那尊神像只能看到下半截的莲花宝座,上半截都隐在帷幕幡盖后面。
他不让我进门,丢了个蒲团给我,让我在殿门口叩拜。
江起云已经进去看了一圈,他微微皱眉道:“这像神又不像神,到底是何方神圣……”
“连你都没见过?”我十分惊讶。
江起云两千多岁的人了,还有他没见过的神祇?
虽然这两千多岁在高天上神们看来,跟二十多岁没什么分别。
“人世间的神像大多是臆想而来,与尊神本尊相去甚远。”江起云抬手,拂起一块黄色的幡盖带子,看上面绣的经文。
冷不防一声刺耳的尖叫,惊得我头皮发炸。
这声音,就是从殿里传出来的!
那老道将纸人放入一个火盆中,不知道浇了什么东西,他一边口中念咒、一边掐诀引火。
那无头纸人的身体被火焰快速焚毁,一声声尖叫从盆中传来。
是那小姑娘的阴魂!
我们处理阴物、阴魂大多是用超度、散气等方法,从未用过如此粗暴的杀灭之法!
“上神恩庇,凡世间妖邪作祟、阴魂不散,尽皆涤荡,不使残留,护我朗朗静庭……疾!”
老道掐剑指对着火盆,火舌蹿起来半人高,那火光中有一张扭曲的脸。
江起云深深皱眉,抬手弹指,一朵银光落入火中,很快又飞了回来,停在江起云的掌中。
老道还在念诵,没留意到这一丝残魂落入了江起云之手。
江起云凭风而起,飞到道观上面的山壁上。
我猜他要去问话,于是没有乱动,依然站在殿外。
盆中那个纸人被烧成了框架,竹篾也燃着火,一寸寸的变得焦黑。
火势变小,老道跪在蒲团前念道:“小姑娘,你姓甚名谁,这驱邪破煞的功德,尊神会护佑你延寿添修……”
“啊,我姓、姓……慕!后生晚辈就不自报家门了、免得才疏学浅给师尊蒙羞,再说、再说这也是张老太的纸人,不用给我记什么功劳。”我实在不擅长撒谎,只好硬着头皮谦逊。
老道人“嘿嘿”笑了两声,用一根烧火棍轻轻拨弄盆中的纸人骨架,低声道:“姓慕的坤道吗?好多年……好多年没看到你这样年轻的坤道进山朝拜了……”
我借机问道:“前辈,请问……这大殿中供奉的是哪位尊神啊?”
老道眯着眼,颇有一丝得意的说道:“能破煞驱邪、又能显灵护佑的尊神,能有几位?”
我心想那也不少啊,就说个破煞驱邪、显灵护佑,怎么猜?
“我们的尊神,与寻常尊神不同……”火盆里的光,映照得老头的脸明灭变幻。
我与他隔着一道门槛,听他低声说道。
原来这道观有七百多年了,是乱世中数十位道长所秘密建造。
“……为什么要秘密建造?”我忍不住小声问。
老道冷冷一哼:“天下大乱、生灵涂炭,外族边夷勾结,兴佛灭道!辱我祖师!说什么佛教正统!哼!就连一千五百年前、那笃信佛法、纵容邪恶、乱建佛寺、蓄养僧尼的皇帝老儿都不敢说佛教是我中华正统!这些边夷外族反而……咳咳咳咳……”
我都快惊呆了,这老道说起这些数百年前的历史,居然能发这么大脾气。
不管历史如何,如今来看,尊荣也好、耻辱也罢,终归是我中华之历史,以前的外族,如今也是中华之民族。
而各家各教,也各有传承,相对平和。
虽然我也惋惜道家因为历史原因遗失众多珍贵典籍,但不至于像这老道人一般愤恨。
我真怕他一时激动出什么差错,忙岔开话题道:“那乱世中的道长们选在此地建观,是为了躲避官家吗?”
老道点点头道:“……当年在蒙古人的京城,蒙古人为了统治需要,要改变我汉人的信仰,就弄了一场正统之辩,结果自然是打压我教,还令十七位祖师削发为僧……”
“祖师受辱,弟子们只能忍辱负重,四散修行,还屡屡被暗杀,幸亏得到尊神庇佑!在此间建观容身,从此我们一脉供奉尊神,驱邪破煞、卫我正道、护佑苍生!”
老道越说越激动,火盆里的火逐渐熄灭,庭中的白月光投了进来,他对着月光叩拜,低声念颂道:“无量尊神,黑清大帝……”
无量尊神,黑清大帝。
这句颂诰一出,我猛地觉得手腕抽痛。
不知道是否暗中掐诀太久、又精神紧张的缘故,手腕好像抽筋一样。
我换手揉了揉手腕,那老道抬起身来,眼神有些恍惚的对我说道:“慕姑娘……你既来我山门,应该也是信奉我尊神的吧……”
“我、我……”我被这老道的眼睛吓到了,后退了几步,一脚踩滑,跌下了台阶。
月光洒在我身上,冷冷得灼痛了双眼,我忍不住抬手遮挡。
恍惚间,似乎有一抔白光炸开,耳边响起一个凌冽冰冷的声音——
“……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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