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忽然就感觉不堪重负,从离开纽约起,亲情、友情、爱情、事业,无论是哪一方面都要她猜,谨慎地猜,她没有一刻是感到安全的。被强行压在角落的情绪膨胀成高耸如云的山峰,瞬息之间,胃里方才吃进去的食物几乎快要把她撑到爆炸。
闭着眼平息内心的躁动,经历的事情一件件在脑子里回放,突然刘大娘的脸出现在视野正中央,李佳音的声音显得有些歇斯底里:
“为什么不告诉她真相?她可是生他养他的亲妈啊!”
恍惚间娄夏听见自己在问:“你觉得如果告诉她,会有什么不同吗?”
李佳音的声音冷静而明晰:
“我总觉得如果她知道了,事情会不一样的。”
回过神来时,娄夏已经驱车回到了娄家。
周文静为她打开家门的时候已经是凌晨十二点,没有寒暄,娄夏耷拉着眼皮,显得有些颓废,她看起来非常累,说话很轻很轻:
“妈,杜若瑶不要我了,我好难过。”
从娄夏很小的时候起,无论是在亲戚、朋友,还是老师口中,周文静都是个十分开明的家长。别的家长看着孩子学习、上辅导班,她帮着娄夏抄作业应付老师;别人家长追求满分第一名,她说娄夏只要及格就万事大吉;后来大学毕了业,同龄女孩子的家长把结婚生子挂在嘴边,周文静反而替她挡着
——她没开窍,结婚了也不会幸福的。我这个当妈的都不急,你们急什么呀?
周围人都说娄夏你妈妈可真好,想得开,可传到周文静耳朵里,她却只是笑笑,并没有多自豪。只有她自己知道她骨子里并非放得开的类型,靳玉与她对于娄尚的偏爱与照顾分走了许多本属于娄夏的爱,而娄夏大体上又算是可爱乖巧的,从未抱怨过,这让周文静对她感到愧疚。她告诉自己,既然娄夏对于哥哥的存在选择了接纳,那么在种种事情上,她也应该尽量去包容、理解,哪怕有时需要苦苦压抑自己作为母亲的“天性”。
她劝说自己不要望子成龙,只要娄夏能够快乐平安、不走歪门邪道的就很好了。所以,在病床旁,她说只要娄夏不太坏,妈妈都会爱她,其实是真心话。
那天娄夏感动得一塌糊涂,几乎快要默认自己出柜成功,于是出院后她也没对周文静遮掩什么,二话不说就追着杜若瑶拍屁股去了纽约,摆明了就是在说,我和这个人关系不一般,什么关系你就猜去吧。
周文静了解女儿,又怎么会猜错?她口口声声说只要她不太错自己都会支持她,可当事情真的摊开了摆到眼前来,周文静却又实在心绪难平。
娄夏出国后,周文静真的开始去触碰lgbtq群体,但互联网众说纷谈,她一边想要理解,却又一边觉得自己的女儿是不是真的触碰了不该触碰的线。
她开始祈祷杜若瑶根本不接受娄夏,甚至开始全面否决和杜若瑶命运一般凑巧的重逢,要是娄尚没遇上李薇薇该多好呢……
——等等,遇上?不对,是不是根本最初的相遇,就是杜若瑶安排的呢?
这么一想,事情便一下子调转了风向——“自己女儿被带坏了,始作俑者还是她的老师”——如果她猜得正确,那么心里沉甸甸的包袱突然就冤有头债有主起来。
那段时间娄夏还孜孜不倦地给她发甜蜜合影,这无形之中也成了情绪的催化剂,周文静看着照片上的两个人,漂亮的脸看在眼里显得熟悉又陌生,天平的一边是女儿开心就好,另一边则是长篇大论的道德伦理,一高一低,完全失去了平衡,与其说是一杆天平,不如说是跷跷板来得妥当。
偏偏这一切发生的时候,娄夏爷爷突然体检出来有问题,周围乱成一团乱麻,周文静心里的乱麻更加找不到人诉说。她积压了满腹的说辞,非常想和娄夏打一通电话,于是在她结束旅途的那天,阴差阳错地,在她还没完全想清楚的时候,在电话里遇上了杜若瑶。
说不说呢?理智告诉她,这事儿应该先和娄夏沟通,莫名其妙地先和杜若瑶泄愤算个什么事?可是理智以外的部分根本锁不住,于是她还是说了出来,凭借八字没一撇的猜想,用最讨巧的方式,站在道德的高塔上,周文静以母亲的身份、用老师的牌匾绑架她。
这其实还是有意义的,周文静想,杜若瑶也许会反驳自己,也许会冷静地粉饰太平,而后把担子甩到娄夏身上,无论她怎么选择,周文静都能轻松一些,不仅是她心里那谜团更清楚一些,也是因为她借此番质疑扮演了女儿感情的“守卫”角色。
但是她没有。
她沉默许久,而后很郑重地道歉,周阿姨,对不起。她还是第一次听见她的声音变得如此沙哑,忍不住猜,她是哭了吗?
“过两天,等她病好了,阿姨再让她回家看看爷爷吧,”她说,“她会回去的。”
轰。
巨大的天平停止了无止尽的摆动,道德伦理那边被周文静心中假定的始作俑者硬生生摁了下去。
尘埃落定,但是周文静却没有丝毫的解脱感。娄夏归国后的故作平常和从心底反上来的不安像是一根刺横在心窝,浸泡在靳玉父亲去世的背景里,她甚至无法专心地难过,只觉每天都在煎熬。
偏偏她还要若无其事地照顾李薇薇、娄尚和满月。两小时前,李薇薇和她说娄夏周六回家给满月过生日时,周文静其实是开心的,但与此同时她又忧心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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