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元敬疾步入殿,“陛下,灵州道行军长史莒国公唐俭奏报。”
殿内众人更是神色不好看,灵州总管郭孝恪弹劾张仲坚的奏报昨日黄昏时分才入京,今天行军长史唐俭的奏折就到了,不管如何,灵州军有不稳之像。
李渊接过奏折,打开只看了一眼,就忍不住抬头看了眼李善,“怀仁有诗赠予都布可汗?”
“啥?”李善一头雾水,“没……没有啊。”
李渊没再追问,而是继续看下去,然后递给了李世民,对面的太子李建成脸色难堪到难以言喻的地步了……父亲都已经不掩饰了吗?
下面的宰辅也略有些骚动,李善没管这些,从陈叔达手里接过奏折看了几眼,登时放下心来。
唐俭还是挺识大体的,与张仲坚配合的不错,也可能是张仲坚知道自己虽然受李善器重,但在朝中根基太浅,所以才会有了这份奏折。
奏折中,唐俭很确定的告诉李渊那份箭书的内容……魏嗣王有诗相赠。
甚至那封信就是唐俭亲笔写的。
所以李渊才会问出刚才那句话,李善心想有了这份奏折,李渊至少能暂时的安心了吧,张仲坚此人,热衷名利,这不是什么坏事,所谓的热衷名利,也可以是说有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
宰辅们一一看过,裴世矩不由得再次打量了眼李善,都说魏嗣王擅识人,但实际上在他看来,苏定方堪称当世名将,但实际上苏定方虽然前些年名声不响,但在河北山东还是有些名声呢,至于之后的曲鸿、侯洪涛、范季庆、齐边涛、王君昊等将,虽然得以封爵,但就能力而言,算不上特别出众。
但没想到李怀仁居然能挑中张仲坚此人,这是个真真正正的草莽人物,在得到李善赏识之前,不过是苑君璋麾下的一个小小军头而已。
以裴世矩的眼光,自然看得出来张仲坚一系列举措的用意,这点也就罢了,但能借助唐俭来释陛下疑心,这就不是普通将领能想得到的了……如果不是李怀仁特地提点的话,此人他日当在苏定方之上。
看完奏折,宰辅们意见不一,说的都是模棱两可的话,毕竟谁也不敢保证张仲坚的忠诚……没看见李怀仁说些气话,但也没敢力保吗?
李渊思索片刻后结束了议事,从头到尾一声不吭的太子李建成木然的起身离开,临行前瞄了眼李渊身边案桌上厚厚的一叠……他是亲眼看见的,那是与唐俭的奏折一起递上来的。
这时候已经差不多到了吃午饭的时候,李渊留了李善与李世民用了餐,转道去了临湖殿。
“看看吧。”李渊将厚厚的一叠信纸递过去。
李世民、李善相继看完,都心中大定,前者笑着赞道:“张仲坚此人,军略一道不可小觑,颇有章法。”
而李善笑着补充道:“也算乖巧。”
李渊捋须颔首,张仲坚身为灵州军主帅,不可能什么事都要听从长安的调遣,但却将大致的谋略详详细细的告知唐俭,并转呈入京,以此证明自己的忠诚……的确算是乖巧。
将地图铺在地上,李世民与李善分站在两侧,根据唐俭的奏折描述细细观看,唐俭的奏折很长,主要是解释了张仲坚放弃长城防线,也放弃了灵武县这个要塞的原因。
“鸣沙位于黄河之边,以此立寨,意味着将突厥大军限制在这儿了。”李善率先开口,拿着长长的杆子在地图上比划了一下,“如若是三四万精锐也就罢了,十万大军,突厥回旋余地并不大。”
李世民点头赞同,灵州军后撤至鸣沙,依黄河立寨,而灵州境内的另一条大河安乐河在黄河东侧五十里外,相隔的距离不算远,而且安乐河往西北方向,在灵武县附近汇入往东北方向的黄河。
这也意味着,越往北,因为黄河、安乐河的逐渐靠近,导致陆地的面积越来越小,这对基本都是骑兵的突厥大军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
如果突厥骑兵想迅速南下通过这片略为狭窄的区域,但唐军主力驻扎的鸣沙大营正好卡在那个从狭窄变得广阔的当口上。
“鸣沙距离原州、会州都不算远。”李渊在接到唐俭奏折之后,心神也稳定下来,点评道:“萧关以北的同心县,快马奔驰,一日可抵鸣沙,张仲坚显然是深思熟虑。”
“父亲说的是。”李世民补充道:“都布可汗此人通晓汉学,有些韬略,唐军主力屯于鸣沙,突厥绝不会不管不顾径直攻打会州。”
的确,即使是留下几万骑兵,其他突厥人去攻打会州的可能性都不高……毕竟灵州军将近五万精锐,还有一万多的精锐唐骑,留的兵力如果少了,张仲坚可不会客气,一个不好,突厥的屁股就会被捅一刀。
“也不太可能去盐州。”李善想了想继续道:“倒是有可能渡过黄河,但过了黄河,突厥应该就是去攻凉州了。”
凉州是归属陇右道的,那就不管张仲坚的事了……反正如果突厥真的要攻打会州,是不需要渡过黄河的。
李渊思索片刻后点了点地图上一个点,“怀仁,稽胡可信赖否?”
“安乐州……”李善略为犹豫,稽胡的头领刘女匿成率数万族人在安乐州定居,能组织起七八千骑兵,现在还有三千族人在张仲坚的麾下。
看了眼李善,李世民轻声道:“稽胡定居安乐州,修屋建宅,以红砖修建城池,又依安乐河而立,原州张武安能通过安乐河补充辎重、兵力,只要刘女匿成不起异心,理应无虞。”
但李渊就是怕刘女匿成起异心啊,毕竟阿史那称雄草原百多年,赫赫威名那不是吹出来的。
“安乐州位于灵州东南侧,即使依附突厥,也无关大局。”李善深吸了口气,“但还陛下、秦王去信原州,使原州刺史张士贵严守要隘,不可使稽胡骑兵入关。”
第一千二百二十三章 战前
李渊和李世民对视了眼,知道李善这是以防万一,谁都说不准,李善也不敢保证在十万突厥大军的逼迫下,稽胡会不会反水……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即使稽胡反水,突厥也不过多了几千骑兵而已,无关大局。
但绝不能让稽胡偷入原州,一旦原州被攻破,那局势就不好收拾了。
离开皇城,李善径直回了家,心不在焉的去看了十一娘一眼后去了外书房,长时间的站在地图面前,久久凝视那些地名,似乎都能看到纵横的突厥骑兵往来冲杀,看得到唐兵坚守鸣沙大营的勇武。
“怀仁?”放衙的凌敬踱步入内,他和苏定方是仅有的不需要通报就能进入书房的人,“已经听秦王殿下提及,张仲坚颇有韬略。”
的确,张仲坚是有韬略,虽然抛弃了灵武县,但同时卡在了让都布可汗最为难受的地方,既能与原州保持合适的距离,同时也保证了突厥不能够在鸣沙大营的唐军主力眼皮子底下,大肆劫掠。
当然了,损失也很明显,灵武县是肯定保不住了,即使突厥退兵,也肯定会拆毁灵武县城墙,放火烧毁城池……多年前,李道宗就是死守灵武县,然后在杨师道的配合下大败突厥、梁师都联军的。
其实历史上灵武县这个名称的地址换过好几次,一方面是因为战乱,另一方面是因为黄河泛滥。
略略叙话几句,凌敬很快就察觉到了李善的担忧,“你是怕稽胡复叛依附突厥?”
“嗯。”李善点点头,“若是稽胡叛变……”
“可能性很小。”凌敬长长叹道:“怀仁太过小觑自身了。”
“甚么?”
凌敬伸手指着李善的面门,“你李怀仁数年内屡败突厥,原州一战更是神兵天降,三日两夜,除夕之夜轻取萧关,又屡屡堆砌京观,稽胡何不畏惧?”
“不言刘黑儿如今就在长安,仅你李怀仁之名,足以镇之。”凌敬剖析道:“降了突厥,他日唐军北上,难道稽胡还能安居安乐州吗?”
“必然随突厥返回草原,若是能在草原立足,稽胡当年又何以南下,或内附大唐,或投靠梁师都呢?”
凌敬断言道:“若是鸣沙失守,稽胡当会降突厥,若是张仲坚能维系局势,刘女匿成当无此胆!”
“若是唐军主力未败,刘女匿成即叛,他难道不怕你李怀仁以稽胡万余首级堆砌京观吗?”
李善觉得自己应该谦虚几句,但想了想好像还真是这样子……突厥三任可汗都是在自己手中吃了大亏的,两个都被自己生擒过,剩下的那个更惨。
这时候,苏定方推门进来,看了几眼地图,轻声道:“刚才刘黑儿来了。”
“他也怕稽胡生变?”李善眉头一皱。
“力承稽胡不会轻易叛唐。”
凌敬与李善对视了眼,都明白刘黑儿这句话的含义,正如刚才凌敬所言,如果张仲坚不败,那刘女匿成就不会降突厥,毕竟可以依仗城池而守,而突厥虽然坐拥重兵,但毕竟攻城不是他们的强项……呃,这方面因为当年顾集镇一战的惨败,突厥对蚁附登城这种作战方式比较发憷。
但如果张仲坚败北,甚至灵州军全军覆没,刘女匿成也只能降了……对此,李渊也无法指责人家,总不能指望这些归附还没有满一年的胡人为了大唐抛头颅洒热血吧?
这一夜,李善与凌敬、苏定方久久在书房里停留,讨论着灵州战事,张仲坚的战略显示其腹有韬略,但能不能起到作用,顶住突厥的猛攻,这是谁都无法预料的。
一直到深夜,打着哈欠的李善送走两人,心事重重的回了后院,正巧见妻子半夜醒来。
“灵州战事?”
“谁在你耳边聒噪?”李善哼了声,“都下令不许在后院提及战事了,明儿非要赏他十棍不可!”
崔十一娘翘了翘小巧笔直的鼻子,“父亲说的,你赏他吧。”
“呃……”李善无语了,也是,只有崔信才敢在后院说这些,偏偏他是中书舍人,理论上所有的奏折战报他都要过一手。
“灵州不稳吗?”
“还行,秦王殿下赞其腹有韬略。”李善含含糊糊的糊弄了句,“你管那么多作甚,睡吧。”
崔十一娘倒是精神好的很,又问道:“裴弘大那边没有动静吗?”
这句话倒是让李善愣住了,他裤子拖到一半僵在那儿,想了会儿才继续脱完,靠在床头摇头道:“未见动静。”
“裴弘大难道要坐以待毙?”
李善没吭声,自己或许太关注这场战事,有些忽略裴世矩了……的确,自己早就确认,这场战事是留给裴世矩最后的机会,但代地、灵州连接不断的变故让自己忽略了这一点。
但裴世矩能做什么呢?
其实局势发展到这一步,裴世矩已经没有退路了,如果他肯致仕,向秦王请罪,或许能够安然离世,但他不肯,因为即使秦王能容忍,但李善不会容忍。
或者说裴世矩不相信李善能够容忍。
满长安都知道魏嗣王李怀仁与代国公李药师势不两立的原因,但只有不多的那么几个人心里有数,当年李善被困于顾集镇这个消息是由几员叛将告知颉利可汗的,究其源头有当年王仁佑捣鬼……但那么快将消息在民间散开,暗地里是有裴世矩的手笔的。
李怀仁为了身边或死或残的亲卫心伤不已,为此与李药师决裂,都没顾上与陇西李氏丹阳一房的深厚交情,那怎么会放过裴世矩呢?
那李善久久思索,也想不出在目前的情况下,裴世矩能做什么?
河北太原,无关大举,代地有淮阳王李道玄,延州有代国公李药师,灵州有广陵郡公张仲坚……最可能下手的地方就在灵州。
但虽然张仲坚与郭孝恪、侯君集不合,但后两人都是秦王爱将,裴世矩能动什么手脚?
想了很久也没什么头绪,李善偏头看了眼,妻子不知何时已经沉沉睡去。
与此同时,千里外的灵州鸣沙大营内,张仲坚沉默的听着长史唐俭讲述营内兵力分布,以及粮食、军械等辎重的数量。
“至少能坚守一个月。”唐俭捋须道:“中宁那边稍少,但城池坚固。”
张仲坚在心里仔细盘算,鸣沙大营毕竟不是城池,不可能死守,适时的出击很有必要,这也是自己为什么退到鸣沙的原因,不过准备的粮草还算充盈,到最后关头还能杀马充饥,挺上一个半月都不打紧……不信突厥到十二月份还不肯回草原。
这时候外间传来一阵喧闹声,执勤的将领何方快步进帐,“突厥又在外面喧哗。”
“不用去管。”张仲坚嗤笑了声,突厥骑兵在外喧哗,无非是骚扰使唐军不能安然歇息,以便明日正式开战能有所削弱罢了。
但鸣沙大营的西侧就是黄河,而且包括民夫在内四万大军,扩地范围极广,突厥并不能围起来,这种骚扰能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
第一千二百二十四章 初战
七月十七日,灵州鸣沙。
黑压压的箭枝瞬间铺满了天空,将天上的太阳也遮蔽住了,然后如乌云一般扑向营地,噼里啪啦的声响连绵不绝,最前方的唐军士卒连头都不敢露出来,只能苦苦的熬着。
三拨箭雨之后,最前方的守将是前几日才从长安临时抽调来的右千牛卫将军乐安郡公阚陵,他是江南人,虽然在李善麾下于代州、泾州几战都与突厥交过手,但从未见过如此铺天盖地的箭雨。
在阚陵之前几十步开外,一直留在灵州军中的刘仁轨不由得抹了把流到脖颈处的冷汗,箭雨密集的程度让他瞠目结舌,唐军的士卒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几个胆子大的刚刚从羊马墙上探头,就被羽箭无情的夺走性命。
刘仁轨觉得手心泌出大量的汗,让自己都有点握不住刀柄了,眼角余光扫了扫,倒在地上的同僚脸上、脖子上插着五六支长箭。
后方的张仲坚拿着望远镜细看,他距离前线比较远,倒是不会受到箭雨的威胁,但脸色也颇为难看,虽然说突厥以骑射见长,但毕竟突厥虽然建国百余年,其实是没有所谓的专门制作军械的机构的,弓箭、箭枝都是需要士卒自备的,也就王帐兵的铠甲、长矛不是自备……大部分其实也是劫掠来的。
换句话说,突厥骑兵手中的箭枝是有数的,但刚刚开战,就是三拨规模这么大的箭雨,这显示了都布可汗的决心……想想也是,如果此次不能败唐,阿史那一族很可能不再是草原霸主了。
唐俭脸色略有些严峻,数以千计的突厥骑兵在羊马墙不远处来回奔驰,一旦有唐军士卒冒头,立即引弓放箭,局势实在不容乐观。
但张仲坚仍是气定神闲,吩咐了几句身边的亲卫,片刻后旗帜挥舞,带着节奏的鼓声缓缓响起,突厥骑兵警惕的看着唐军大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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