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早……”索周喃喃了句,“唐军到底想作甚!”
唐军在百泉县附近屯兵两月,看似是因为气候寒冷,天降大雪,但实际上在大雪之前完全可以猛攻固原,但最终只是几支偏师试探,连刘黑儿那一关都没闯过去。
梁洛仁与索周有着同样的判断,唐军大败突厥,只怕损失也不会小,邯郸王不欲消耗兵力猛攻易守难攻的固原,这也是他们早早判定唐军欲里应外合的主要原因。
但现在,唐军偷袭不果,索周相信昨日唐军肯定是看清了自己身边的李正宝,但唐军却在这儿安营扎寨,还如此急匆匆的出兵,苏定方……或者那位邯郸王到底想干什么?
这些念头在索周脑海中一闪而过,但他没有时间去想这些,指挥麾下士卒开始布防。
很快,索周就发现了,唐军绝不是简单的试探,昨日战中抢占山头的那员唐将手持方天画戟,率先打出一个缺口,后续的唐军士卒举着盾牌一拥而入。
惨叫声连绵不绝,迸溅的血花与正在飘落的雪花在空中交错,双方士卒如同野兽一般,在披上洁白毛毯的山间相互撕咬。
站在南侧山头上观望战局的苏定方冷漠的看着这些,心里却在想,还好怀仁已经回了中军,否则未必不会选择收兵。
这些年了,苏定方足够了解李善,私下也曾与凌敬颇多讨论,两人都做出判断,那位青年郡王在军略一道并不缺乏天赋,也有足够敏锐的直觉,更能准确的选择战机,甚至在大略上颇有建树,但心怀仁慈……说白了,就是不够狠。
如果今日战事是李善主持,很可能会选择收兵,用各种手段瓦解对方的心志,甚至起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效果,不能说这种选择是错,但却显得略为优柔,与李善喜首级堆垒京观的名声格格不入。
苏定方陆续遣派千余唐军轮番上阵,两个时辰内猛攻了五次,攻势极为猛烈。
双方士卒厮杀极为残酷,梁军占据了地利的优势,大量唐兵死在礌石之下,哀嚎遍野,而唐军连续五次不间断的猛攻也让梁军极为疲惫,双方都陷入精疲力尽。
苏定方皱着眉头在心里盘算要不要亲自上阵,似乎给予梁军的压力还不够大,但下一刻,刚刚退下的唐兵有些骚动。
“那是李正宝?”薛万彻神色一变。
被十几个梁兵士卒推到阵前山坡上的正是李正宝,苏定方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刀光闪烁,一颗大好头颅掉落,跪在地上的无头尸首晃了晃,扑通栽倒。
薛万彻倒是不意外李正宝被擒,梁军设伏本就已经说明之前的里应外合的计划已经破产,但他还是意外于李正宝被斩首……昨日开战都没有斩首,为何今日突然斩首?
苏定方也有些愕然,片刻后皱眉苦思,转头问:“挑个俘虏过来。”
一刻钟后,脸色铁青的索周愕然远眺唐军,那位赵国公居然想用百名俘虏换回李正宝尸首。
第九百五十一章 弃子
两日前,在李正宝断然跪倒的时候,索周是真的想留其一命……倒不是心慈手软,而是完全没有杀了的必要,李正宝已经无关紧要了。
但等那城那边信使在今日狂奔而来之后,大怒的索周毫不犹豫的下令斩李正宝头颅,他觉得李正宝的供述刻意的少说了一件事。
因为就在昨日,三个月都没有动静的原州西南侧的唐军大举进军,陇州总管郭孝恪率兵出制胜关,陇州长史杨则率兵出陇山关,两人都长于领军,半日之内攻克数座关隘,向北推进数十里,兵锋直指固原县城。
早在三个月前,梁军就屯兵原州西南,但并没有大举攻关,他们也知道攻不下来,之后突厥北窜,李善率大军进驻百泉县,梁洛仁抽调了大量的兵力布置在了东侧,所以西南一侧兵力空虚。
在梁洛仁、索周的思维中,从来就没有考虑过坚守关隘的唐军居然会弃关而出,如果是在自己有准备的情况下,这是巴不得的事,但在唐军主力猛攻那城的时候,这成为了梁军的软肋。
索周其实心里也未必会认为李正宝知道这件事,但却立即下令斩杀,无非是为了泄怒而已,不过他也并不畏惧,梁洛仁已经亲率大军迎敌,陇州兵力想那么顺利攻入固原县,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三刻钟后,百名俘虏被唐军放归,数名被俘虏的唐军士卒抬着李正宝的尸首回阵,苏定方漠然看了眼,他差不多已经猜到了,他是知道全盘计划的,甚至还在窦轨、温彦博之前。
其实之前苏定方曾经提出过另一个计划,李善亲率大军猛攻那城,而他自己率精锐绕道百泉县甚至陇州出陇山关,或能破敌,但李善还是没有采用,原因也很简单,双方的行动很难同步进行,毕竟这个时代通讯是个大难题,更别说是在地形复杂的六盘山中,还是在大雪导致行军速度缓慢的前提下。
事实上,郭孝恪、杨则在这个时候出兵也是巧合,李善并没有给他们具体的进军时日要求。
苏定方并不关心李正宝,他知道李善从来没有将希望寄托在此人身上,略为想了想命人将李正宝尸首送至中军处。
罗家坨战事从早到晚,唐军数十次猛攻,梁军死战不退,双方均伤亡惨重,一直到黄昏时分唐军才收兵回营,站在山坡高处的苏定方忍不住回首向东侧眺望,怀仁应该就在这一两日启程了。
此时此刻,距离罗家坨数十里外的中军,朱八悄无声息的走入俘虏营,捅了捅正在加固营帐的刘黑儿的腰间。
“朱兄弟。”刘黑儿先是身子僵硬,才松弛下来,转身行了一礼,无论如何,他亲眼所见,昨日至少有二十多个族人因朱八而活命。
“跟我走。”朱八没有寒暄几句,直接转身就走。
刘黑儿犹豫了下才跟上,心想那位邯郸王刻意怀柔,应该又要招降了……但叔父尚在灵州,自己如何能降唐呢?
天上的雪花依旧在乱舞,朱八带着刘黑儿穿过营地,悄无声息的进入一处大帐,在角落处站定。
似乎没有人关注进来的两人,钱九陇摇头道:“行事如此不密,以至被轻易斩杀。”
“只怕未必是行事不密。”原州刺史张士贵冷然道:“皇甫黎脱不了干系。”
“不错。”段德操声音更冷,“听闻皇甫黎此僚仕梁,倒是对梁师都颇为忠心!”
站在下首位的皇甫忠像是没听到似的,只低着头不吭声。
“终究因孤而死。”李善叹了口气,看模样颇为痛惜……也就是温彦博在后军,不然少不了丢几个白眼过去,假惺惺的做给谁看呢!
身材高大的刘黑儿即使站在角落处,也能看见人群中地上的那具尸首,犹豫着要不要往前走几步看个清楚……行事不密,以至身死,再加上皇甫黎这个名字,让刘黑儿想到了什么。
但刘黑儿用不着挤过去看个真切了,李善用伤感的口吻开始叙述,“数月前,梁军攻占平凉县,但李公与其他梁将不同,不行杀戮事,待下宽宏,平凉县人颇多赞誉。”
攻打平凉县的主将张士贵太知道李善这些话的真实性了,他也太了解李善的行事作风了,眼角余光扫了扫角落处的刘黑儿,扬声道:“殿下所言甚是,故李正宝才会主动请缨,望天下一统,安居乐业,百姓安康。”
居然是李正宝!
刘黑儿嘴角流露出一丝笑意,他也不傻,事实上他心思极为敏捷,早在被南关镇守军拒之门外的时候,他就猜到了,很可能是后方驻守那城的李正宝有问题。
现在李正宝居然死了,那说明唐军并没有拿下那城,甚至可能吃了一场败仗。
张士贵无语的看着刘黑儿脸上那丝淡淡的笑意,开口道:“此次梁军在罗家坨设伏,若非赵国公谨慎,只怕还真要败上一场。”
“是啊,赵国公堪称名将。”钱九陇赞道:“听闻梁军大将索周率兵伏击,赵国公临危不乱,居然力挫梁军。”
“索周擒杀李正宝,途中设伏,显然是早有察觉。”张士贵摇头道:“真是好险!”
王君昊还没听出什么,问道:“什么好险?”
“郎君常亲临前线,冲锋陷阵。”张仲坚沉声道:“梁洛仁、索周早就察觉李正宝为暗间,可能皇甫黎也有举告,但一直引而不发,甚至舍弃南关镇,只怕是为了郎君。”
众人纷纷点头,李善也苦笑道:“还好当日回返中军……”
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刘黑儿哪里还听不明白,帐内突然安静下来,只有刘黑儿沉重而急促的喘息声在回响。
刘黑儿非常清楚,即使这些都是事实,也是邯郸王刻意的手段,但他更清楚,邯郸王所说的那些,不会是扯谎。
南关镇失陷,只可能是李正宝降唐,次日索周就擒杀李正宝,在罗家坨设伏,这显然是早有预备……但为了邯郸王,为了大败唐军,梁洛仁、索周牺牲了南关镇和自己。
第九百五十二章 宿卫
刘黑儿觉得自己简直就是笑话!
自己坚持不肯降唐,却不料早就被视为弃子,这让刘黑儿如何不怒!
都已经这样了,自己的坚持还有意义吗?
刘黑儿双目赤红,挤开人群,大步走到李善身前,拜服在地,“在下愿降,只望殿下能饶恕稽胡一族。”
半年前,梁师都能击溃李神符、段德操,短时间内席卷三州,很大程度就在于稽胡的依附,若不是稽胡为饵,梁师都未必能击溃李神符。
李善缓缓起身,扬声道:“孤愿禀明陛下,免稽胡头领罪责,许稽胡一族内附,安置陇右道灵州或关内道会州、灵州。”
“孤亦许诺,许稽胡互市,许修屋建宅,免受风雪侵害。”
“孤甚至能许诺,举荐稽胡头领入仕,为官为将。”
刘黑儿顿了顿,改为双膝跪地,高声道:“末将请为先锋,斩索周头颅以献。”
张士贵、钱九陇对视了眼,都有些诧异,这样的条件……除了突厥、铁勒九部之外,只怕草原哪个部落都肯内附啊。
特别是互市,草原部落经常性的南下劫掠,很大程度是因为唐朝禁止与草原互市……张士贵有些担心,陛下未必会同意互市啊。
“无需讳言,孤有借重足下之处。”李善挽起刘黑儿,情真意切道:“但如今尚未禀明陛下,难以授于将职,如今孤身边亲卫头领暂缺,还请足下充之。”
“愿护卫殿下。”
刘黑儿有些意外,自己选择了降唐,这位邯郸王给出了那么丰厚的条件,但只让自己充当亲卫。
看李善做出这样的安排,帐内众人神色不一,如今大家都已经知道李善的目标,收复刘黑儿,的确是不小的助益,但同时也蕴藏着风险……毕竟稽胡一族如今还依附梁师都。
不过李善已经打定了主意,径直叫来朱八、赵大,让刘黑儿接手亲卫队,并许刘黑儿在族人中挑选五人充入亲卫队。
已经入夜了。
不知何时,大雪渐渐停了下来,空中有几颗星星点缀,月儿也悄悄钻出厚厚的云层,洒下万千银辉。
大帐内,李善安然入眠,大帐外,刘黑儿持刀而立,有些许错乱之感……这位大唐邯郸王居然有如此的气量?
自己亲眼所见,帐内只有邯郸王一人,而且刘黑儿也能确定,这位郡王并不是武艺超群、勇力非凡的武将,自己举刀杀进去,有九成的几率能抢在亲卫来援之前将其斩于刀下。
带着亲卫巡视营地的张士贵远远看着中军大帐,心想若是秦王知晓怀仁今日之举,不知有何感慨。
当年洛阳大战,寻相叛变,众将请秦王处死同为刘武周旧将的尉迟恭,而李世民却力排众议,引尉迟恭入内室,情真意切。
结果就在那一天,李世民第二次身陷重围……那就是为后世津津乐道的尉迟恭单骑救主了,一槊挑落了郑军大将单雄信。
而此次李善颇有秦王之风,使刘黑儿把守中军大帐,以示无疑……张士贵也知道,这位刘黑儿虽然是胡人,但却不是蠢人,更不是索周、梁洛仁一般铁了心忠于梁师都的臣子,不会做蠢事,只是不知道这位稽胡猛将能不能如尉迟恭一般,助邯郸王大破梁军,建功立业。
张士贵正想着呢,却见五六人捧着木柴走近中军大帐,借着月光看去,为首的是张仲坚,张士贵笑了笑转身离去。
虽然李善有信心,但其他人未必安心,而张仲坚是最适合出现的,因为这位之前在日月潭,曾经长期宿卫李宅。
“郎君曾言,足下勇武不让赵国公,更有韬略。”张仲坚拱拱手,“他日尚要请教一二。”
刘黑儿看见了张仲坚身后的朱八、赵大等人,只含糊了几句。
他不知道这位的来历,不过印象很深……太丑了。
那边几个亲卫用铲子将积雪铲走,将木柴错落堆放,点起篝火,朱八招手道:“阿黑,来,烤烤火,歇息会儿。”
刘黑儿哭笑不得,这是族人对自己的称呼,这位倒是挺自来熟的。
“去吧,烤烤火再去歇息,下半夜某来宿卫。”张仲坚露出个难看的笑容。
让出个位置给刘黑儿,范十一伸手将其拽下来坐下,从怀中偷偷的取出个小壶,晃了晃笑道:“还有些。”
赵大还好,朱八、齐老三都露出了羡慕嫉妒的神情,军中的玉壶春是用来洗涤伤口的,别说普通士卒了,就是将官也不得饮用,唯独如范十一这等斥候有这个权力,毕竟天寒地冻,斥候远离营地查探军情,以烈酒取暖,无可厚非。
刘黑儿诧异的看着递过来的小壶,迟疑着揪开塞子闻了闻,登时眼睛大亮,迫不及待的喝了一大口,登时双颊生红,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一阵强自压低却剧烈的咳嗽声响起。
“怎么样?”齐老三笑道:“好酒吧!”
“好烈的酒!”刘黑儿想了想,“这便是大名鼎鼎的玉壶春?”
“不错。”范十一心疼的抢回酒壶,“你也太不客气了,一口喝了一大半!”
刘黑儿干笑几声,伸出双手靠近篝火,感受着融融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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