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君昊此次随某一去去陇州,庄子这边就拜托七叔了。”李善想了想,低声道:“若是春耕人手不够……如今也是青黄不接之际,以粮米雇佣些人手吧。”
“大郎放心就是。”朱玮一口应下,迟疑了会儿才道:“此去陇州,务必谨慎。”
李善咧嘴一笑,笑容中夹杂着几丝自嘲,“那就要看运气如何了。”
第七百四十七章 委屈
长安,裴府。
最早回来的是面无表情的裴世钜,这位垂垂老矣的家主一如既往的沉默,并不让下人意外,但紧接着古怪的气氛迷漫开来,因为裴淑英惶恐的驱马回府,不等坐骑停下就跃下,急切的模样让门房很是诧异。
但最古怪的,还是回来的上门女婿长安县尉李德武那一脸欣喜,颇为雀跃的神情。
对于如今已经没有指望你的李德武来说,他最想看到的就是裴世钜如何在李善手上吃瘪……虽然已经发生了很多次,但李德武乐此不疲。
不去同洲而去陇州,李德武听到这个消息后第一时间就想起了那位还在陇州镀金的大舅兄了。
啧啧,岳父大人怕是又去找李善麻烦了,现在好了,人家直接杀到陇州去了!
“岳父大人。”李德武一路走入正室,甚至都不装模作样的行礼了,径直笑道:“还是快让宣机回京吧,不然说不得白发送黑发……”
所谓的白发人送黑发人,这个时代还没有这句话,去年苍头河大捷后,唐军回师,李善在顾集镇祭奠阵亡将士时候提到了这句话……后来魏征在奏折中提及,这才在长安流传开。
裴淑英狠狠盯着丈夫,这对夫妻如今已经彻底撕破脸了……令人感慨的是,至今长安坊间还时不时的提起这段破镜重圆的佳话。
“啪啪。”裴世钜轻轻击掌,不多时门外出现两个仆人。
意思很明显,你不滚蛋,那就让人将你丢出去……李德武嗤笑了几声转身离去,如果说自己当年为了重振门楣而抛妻弃子,拼命的往上爬,如今那就是彻底摆烂了。
如果裴世钜想对自己这个女婿动手,那早就应该动手了,至今还没有动手……李德武很清楚裴世钜是不会对自己做什么的,为此他很得意于当年拼命耕作,让裴淑英生下了一个儿子。
至于仕途,李德武早就不指望了。
现在李善与裴世钜斗法,无论谁胜谁负,反正李德武终究是得不到什么好处的,但终究是能安全的活下去的……自己和李善的父子关系,至少宇文士及、崔信、平阳公主是知晓的,李善无论如何也不敢弑父的。
屋内安静了片刻后,面色灰败的裴淑英低声问:“兄长可知内情?”
裴世钜摇了摇头,独子裴宣机天赋平平,文武两道均不出挑,而且性情还很是跳脱,所以裴世钜一直不让儿子在乱世出仕,直到大唐基本确定一统天下之后,才许其出仕,如今在陇州出任录事参军事。
裴宣机性情暴躁,偏偏又没有什么手段心计,如何能与仅仅数年间就名扬天下的李怀仁相比……裴世钜自然不敢将内情告知独子。
这也是裴世钜不肯放过李善的原因之一,儿子远远不是李善的对手,即使是出身闻喜裴氏,即使可能有裴寂的护佑,但自己逝世之后,李善一定找得到机会,让儿子顺理成章的栽一个再也爬不起来,很可能会身死的跟斗。
“要不……让大兄回京吧?”
“即使要调任或回朝,至少也要等到明年三月。”裴世钜淡淡道:“若是弃职回京,大郎只怕不肯。”
隋唐地方官员一般是四年秩满,吏部考核评定,要么调任,要么晋职,临时的调换那是需要过中书省那一关的,很可能还需要李渊的点头……比如李善出任代州长史没超过一年就回朝了,那是特殊情况。
而且裴宣机四十多岁了好不容易才出仕,怎么可能甘心莫名其妙的就弃职回京呢?
裴淑英瞄了眼父亲,其实有一个办法是可行的,毕竟快八十岁的人了,如果以父亲患病的理由……但这种事身为子女是不能提出来的。
裴世钜轻声道:“不碍事,即使他去了陇州,也不会妄动。”
对此,裴世钜是有把握的,李善其人,心思深,也谨慎,怎么可能在没有分出胜负的情况下对裴宣机做什么。
裴淑英犹豫片刻,低声问:“父亲去年提及……这次……”
去年李善率军三破突厥的战报入京后,裴世钜就对女儿说了,正常的手段已经不可能解决这位郡王了,接下来的一段时日,对李善需要以静制动,谨慎行事。
裴淑英这句话显然是在问这件事的起源,虽然敌对,但她很清楚一件事,从头到尾,每一次都是父亲和李德武先动手,那位传奇人物只是被动的应付,虽然最后的结果……
李善如今册封郡王,出任司农卿,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要去陇州,以常理推测,很可能是父亲做了什么手脚激怒了对方。
裴世钜微微摇头,脸庞浮现一丝苦笑。
今日两仪殿内,裴世钜都控制不住双手发颤,他如何不清楚,这是李善赤裸裸的威胁。
其实以如今的局势而言,裴世钜和李善都心里清楚,相互之间的胜负,已经不仅仅关乎自己了,很大程度上要看太子、秦王夺嫡的胜负。
这也是即使李善选择去陇州,裴世钜愤慨但也没有将儿子召回的原因……双方的胜负是依附在夺嫡胜负上的。
李善今天的举动,实际上是在告诉裴世钜,你再敢出什么幺蛾子,信不信我拿你儿子开刀,信不信让你白发人送黑发人!
这并不是报复,而是一种威胁。
但裴世钜实在觉得委屈,真是无妄之灾啊!
裴世钜宦海浮沉几十年,历经北齐、北周、隋、唐四朝,期间还在宇文化及、窦建德麾下任职,但总的来说还算顺畅。
毕竟出身闻喜裴氏,学问、心计都是一时之选,早年得北齐高平王高仁英的信重,后来被北周权臣杨坚征为记室,深受器重,再之后在隋朝更是大放异彩,名列选曹七贵,语裂突厥,被视为当世名臣。
即使是杨广被杀,宇文化及对裴世钜依旧器重,就算是后来入夏,窦建德授裴世钜宰辅重位。
所以,委屈这个词,从来和裴世钜扯不上关系。
但这一次,是真的委屈啊!
裴世钜恨不得直接去找李善说个清楚明白,你给我听清楚了,是韦挺那厮建言太子举荐你的,太子迟疑让李神符换个位置……老夫只是提了一句扬州大都督至今出缺。
这一次,真的不是我谋划的!
但可惜,之前干了那么多次,裴世钜知道,就算真的去解释,人家只怕也不信啊。
第七百四十八章 议政与私心
东宫,显德殿。
太子李建成端坐在上首位,面前摆着一张长案,侧耳倾听尚书左仆射裴寂、刑部尚书郑善果的讲述,一旁的太子中允王珪、洗马魏征、詹事赵弘智等幕僚时而补充几句,只有门下省侍中裴世钜正在闭目养神。
李唐建国之后,李渊仿前隋建三省六部处理政务,中书承接,门下审封,尚书奉而行之,但在实际处理政务中,诸位宰辅也要受两个人的影响,一位是皇帝李渊,另一位就是东宫太子李建成。
反而是秦王李世民虽然出任尚书令,天策府属官封伦、宇文士及、唐俭出任中书令、中书侍郎、黄门侍郎,但实际尚书省的权柄主要握在左仆射裴寂的手中。
在宋、明、清时代,太子一般来说是不参与政务的,天天蹲在东宫画圈圈,就盼着皇帝老子早日升天,但在北宋之前,太子向来是深层次参与到实际政务中的。
比如两汉隋唐时期,皇帝经常外出巡视、避暑,而太子监国,处理政务。
毕竟当了七八年的太子了,一般的政务,李建成足能胜任,东宫的幕僚也有足够的能力,只有两仪殿议事之后,裴寂、裴世钜这样的宰辅,以及兼任太子左庶子的郑善果才会来东宫合议。
“始皇吞并六国,一统天下,即刻统一度量衡。”王珪侃侃而谈,“前汉、后汉再至东西两晋无不如此,但三国分立百年,之后南北对峙数百年,导致如今各地度量衡轻重大小不一,的确需要一统。”
裴寂点头道:“确实如此,前朝建运河,输粮入北地以备攻高句丽,往往因为度量衡的原因,北地官员以此上告。”
李建成频频颔首,但对此还是有些犹豫,“以北地秬黍中等为准,长一黍为分,十分为一寸,十寸为一尺。”
“以秬黍中等大的为准,容一千二百个黍为龠,两龠为一合,十合为一升……”
“关中、河东、山东、陇西尚可。”魏征摇头道:“但江南、岭南、蜀中只怕难以推广。”
其实大家都知道问题的关键在哪儿,所谓的中等为准,实在是一个很模糊的概念……而且蜀中、江南各州都有着自己已经用习惯了的标准,为什么要换一套标准?
统一度量衡早在几年前就有官员频频上书,自从秦始皇干了这么一出后,开国帝王一般都会这么来一次,但因为之前几百年天下始终是南北对峙的局面,隋唐两朝为此很是费脑筋。
李建成叹了口气,这事儿实在是麻烦的很,暂时抛之脑后,他又说起第二件事,“统叶护可汗遣派使节入朝,父亲私下所言,或有求亲之意。”
统叶护可汗是西突厥的大汗,登上汗位已经六年多了,在中原大战的时期出兵一统西域,牙帐迁往千泉……碎叶河北,换算到后世地图,都已经不是中国境内了,大抵是吉尔吉斯斯坦。
与dtz不同,西突厥与唐朝基本上不接壤,相互之间的关系很不错,不过遣派使者,还是李唐建国后的第一次,朝中对此极为重视……不管是从实力上还是国土面积、部落数量,西突厥都压过dtz。
郑善果笑道:“当年弘大兄语裂突厥,此等事,殿下当询之。”
裴世钜都快八十岁的人了,入唐后基本上不关系政务,之所以能出任宰辅,得李渊重视,除了是前隋名臣之外,主要就是看中了裴世钜对草原部落的深刻了解这一点。
“所谓语裂突厥,实是妄语。”裴世钜睁开双眼,轻笑道:“突厥起家之初,父死子继,但自木杆可汗起,又实行兄终弟及,如此混乱,才导致内乱纷杂,此为祸端之初。”
王珪点头赞同道:“如今颉利可汗、突利可汗之争,也正因此而起。”
“因制而行,方为长久之计。”詹事主簿赵弘智锦上添花的这句话让李建成微微颔首……自己既是长子,又是嫡子,坐镇东宫难道不是应该的吗?
二弟却非要夺嫡,这是要埋下祸端啊!
裴世钜轻声询问了几句西突厥统叶护可汗遣派的使者相关的细节,才道:“统叶护可汗既有善,但曲意交好,若有联姻之请,殿下可劝陛下许之和亲。”
“远交近攻,乃西秦之谋。”裴寂赞同道:“听闻常有部落今岁臣服颉利,明岁投奔西突厥,若能交好,他日国战,必能得利。”
众人纷纷点头,不过这种事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定下来的,相关的谈判肯定会持续一段时日,比如可能的互市,筹建商路,比如去年李善从dtz弄来不少耕牛,但如今关中耕牛的缺口还是很大。
而且和亲的人选也很难选……谁愿意将女儿送到遥远的西域去,而李渊的女儿要么已经成婚,要么还没到适合的年龄。
诸事议定,气氛轻松下来,李建成突然笑着问道:“怀仁是今日启程去陇州吧?”
“是。”魏征说道:“据说携三百亲卫……”
“哈哈哈!”李建成大笑道:“怀仁前日入宫觐见,还请了三妹陪同,父亲不得已让少府拨了百具弩。”
郑善果笑道:“看来邯郸王也觉得或有事变……”
李建成知道郑善果的意思,不是说李神符、段德操会兵败,而是指李善那能惹事的能耐。
这时候,裴世钜突然开口道:“殿下,襄邑王出任灵州道行军总管,东宫当以将校充实军中。”
军中势力一直是东宫的软肋,李建成这几年从来没有放弃向军中伸手,听到这句话立即眼睛一亮,“裴公的意思是……”
“襄邑王转任灵州总管年许,但麾下将校大都……”
裴世钜的话说到一半,李建成就反应过来了,李神符之前多年镇守河东,麾下不是没有心腹将领的,但孤身出任灵州总管,如今正式缺人的时候,东宫这边却是有人手的。
至少驻守在禁苑的几千长林军中能挑出不少人手。
李建成思索道:“薛万述、冯立或可领总?”
“咳咳。”裴寂咳嗽两声,提议道:“或可以龙虔出京?”
李建成一怔,裴龙虔是晋阳起兵的老人,当年攻关中立功,虽然没有爵位,但也得授上柱国的虚衔,如今任太子左卫率。
“殿下,臣些许私心。”裴世钜叹道:“前年数千突厥偏师攻破灵州、原州,攻入陇州,破大震关。”
裴寂小声提醒道:“六郎如今任陇州录事参军事。”
李建成恍然大悟,笑着点头道:“那就以裴龙虔为首,驻守原州,必能护佑宣机。”
裴世钜心想,虽然猜测李善那厮不会再夺嫡尚未落幕之前做什么,但也不可不防,有裴龙虔在,应该不会出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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