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公瑾这几日忙的不行,马邑那边裁撤的士卒正在行军屯,田亩倒是准备好了,但各种农具、耕牛、种子都是烦心事,他是受到李善召唤才刚刚赶到雁门关,恰巧张士贵也到了。
张士贵犹豫了下,低声道:“殿下提及,只虑国事……”
“那就是了。”张公瑾咳嗽两声,“邯郸王虽尚未加冠,又有怀仁举义之名,但毕竟年少,若是不恭……”
不恭的下场已经摆在那儿了,现在天策府大将段志玄已经成为长安的笑柄……连累的李世民都脸上无光。
“不过两三个月的工夫。”张公瑾劝道:“顶多五月,李药师必然到任,陛下应会召邯郸王回朝。”
李靖到任,李善就要滚蛋……这几乎是所有人的共识,只不过原因实在说不出口,李善在代州几乎掌控了一切,如果不走,不管他愿不愿意,也必然会和李靖产生矛盾。
而李善和陇西李氏丹阳房的关系又太过密切,所以李善是必然要走的。
“之前段志玄任左武卫左郎将,兼骑兵副总管。”张公瑾碰到熟人,话也多起来了,猜测道:“但段志玄在天策府任护军,而武安兄在天策府本为统军,理应位阶稍高?”
张士贵点点头,“左武卫中郎将。”
左武卫按制是有两个中郎将的,一个是如今驻守代县的苏定方,另一个就是张士贵了。
张公瑾解释了几句,委婉的提及苏定方和李善的关系……因为之前两年张士贵都没有在朝中出仕,而是只为天策府属官,但之前他在洛阳虎牢大战中,长期担任马军总管。
骑兵向来是战场上最具有杀伤力的兵种,天策府的玄甲骑兵实际的主将是李世民本人,下列尉迟恭、秦琼、程咬金、翟长孙四员战将,但大军中的其他骑兵却是由张士贵统领的,这个位置的含金量不言而喻。
而苏定方是如今代州军实际的主将,也是马军的直接指挥者,接替段志玄的张士贵只可能为副总管,他难免觉得不服气。
城门大开,如今的雁门守将马三宝并张公瑾、张士贵出迎,李善连寒暄都等不及了,“德谋兄呢?”
“刚刚送了一批回去……”马三宝解释道:“这又是多少?”
“男女老幼约莫一千三四百人。”李善脸上满是汗迹,恨道:“这次将云州能拉的全都拉走了,看他颉利还拿谁来顶数?!”
张士贵不明就里,但马三宝和张公瑾都是心里有数的,心想颉利可汗碰到你……那也只能自认倒霉。
几天前,李善亲自北上相迎,听闻赵德言怂恿颉利可汗掳掠云州百姓为农奴……还是那三万农奴闹的,之后他写了信给结社率,派出亲卫大肆传扬,从第二天起,每天往雁门关这边送人。
虽然经历了大半年的迁居,但现在代州还是很缺人口的,李善一直秉持这样的观念,人为本。
没有人口,就没有意义。
只有充盈的人口,才能使商业兴旺,才能种植粮食,才能使兵力充足,才能稳固代州。
“六百、九百、一千五、两千、一千六、一千三……”张公瑾算了算,咽了口唾沫,“殿下,算算得有七八千人了,再加上马邑裁撤的士卒,一万多人……军屯那边实在是无能为力。”
“放心,压不垮你。”李善接过马三宝递来的竹筒灌了几口水,嘴里不停交代,“但如今良田不能随意相授,宅子更是不用想……安置地点只能在五台县左右,不能太过靠近雁门关。”
“如今天气转暖,让民众自行搭建木棚,告诉他们,今岁中秋之前,必有宅落。”
瞥了眼想说什么的马三宝,李善嗤笑道:“就算永康县公到任,某已然回朝,也会留下人手,绝不会食言。”
马三宝只能在心里嘀咕几句,真是财大气粗啊。
的确,依仗霞市、商路以及玉壶春、马引,李善的收益是别人难以想象的,只不过大部分的收益很难划分……到底算是代州总管府的呢,还是算他李善的。
毕竟,到现在为止,李渊也没有废除禁止与塞外通商的诏令,从名义上来说,这些钱财还真不能算是公款。
“德谋兄不在……”李善看向张公瑾,“那这些人就交给你……张弘慎,他们少了一根头发,那都是你的不是!”
“下官遵命。”张公瑾犹豫了会儿,低声道:“前几批送去五台县的百姓……多有青壮愿从军。”
“是被苑君璋去岁裹挟从军的吧?”李善心里琢磨了下,“尔朱仲珪如今掌代州、忻州折冲府,许其登记造册,闲时操练,以待来日。”
反正暂时是派不上用场的,但这些人出身云州,不敢说武艺射术,但至少都擅骑马……又是李靖那厮来摘桃子啊。
想到这儿,李善就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自己去年赴任,那是何等的烂摊子啊,李靖可太有福气了!
民众入关,安排食宿,一阵纷乱之后,李善才在议事厅内坐定,马三宝、张公瑾、张士贵和刚刚赶来的苏定方分坐左右。
“殿下,这位是……”
“新野县公之名如何不知?”李善笑着说:“适才忙乱,怠慢……在下年少,称一声武安兄,不知可否?”
张士贵有些意外,在他的印象中,这位青年虽然字怀仁,声称与人为善,人脉甚广,但从其行事做派来看,锋锐十足……适才从头到尾都没搭理自己就是明证。
不料此时却温文儒雅,如此客气……张士贵起身拜倒,“下官拜见邯郸……”
话还没说完,还没拜倒,李善就疾步挽起了张士贵,“不敢当此礼,还请武安兄安坐。”
这么礼贤下士……张士贵性情稳重,也不禁有些手足无措。
一旁的马三宝打了个哈欠,苏定方面无表情,而张公瑾有点不忍直视……就在年初,也是在这儿,刚刚大捷归来的李善召见众将,虽略有敲打,但总的来说,言语亲切,和蔼近人。
结果呢,不过一个多月后,漫不经心的段志玄就被赶走……这个耻辱只怕他要记一辈子,说不定还会留在史书中呢。
其实张士贵的手足无措,很大程度在于他发现……这位年轻郡王的眼神有点奇怪,蕴藏着一些自己看不懂的东西。
呃,李善对张士贵还是挺好奇的,这可是历史上不多的例子……名臣良将变成了演义小说中的白脸奸臣,回雁门关的路上,李善想了又想,似乎只有北宋的那位潘仁美相仿。
所谓的潘仁美实际上是北宋初年的名将潘美,演义小说中被其害死的是大名鼎鼎的杨家将的杨继业。
而这位张士贵在演义小说中害死的那位也大名鼎鼎,所谓“脱帽退万敌”、“三箭定天山”的白袍神将薛仁贵。
李善一边寒暄一边在心里计算,薛仁贵虽然在演义小说中是贫寒出身,但这种说法……来到这个时代也几年了,李善绝对不信,八成是河东三望族的薛氏子弟。
薛仁贵好像是李世民亲征辽东时随军,贞观一朝记得也就二十多年,这时候出生了吗?
正好自己和河东薛氏的关系不错,要不回头去找找?
刚开始李善还挺兴奋的,高宗年间最著名的将领无非是薛仁贵和苏定方,如果能都揽入怀中……但很快他就失望了,因为他想起了前年和苏定方是如何相遇的。
以苏定方称呼,但实际上,所谓的定方是字,本名是烈……就像房玄龄本名是房乔,秦叔宝的本名是秦琼。
那薛仁贵……仁贵是字,他本名是什么?
如果没有意外情况的话,一般男子要二十岁才得长辈赐字……自个儿上哪儿去找人啊,再怎么算,薛仁贵在武德年间也不会已经二十岁了。
“去信秦王殿下,没想到二兄居然送来如此英杰。”李善亲自将张士贵摁着坐下,脸上颇有喜色,“代州上下,能承担如此重任的,张弘慎算一个,但他如今身负军屯重任,难以分身,如今有了武安兄……”
一旁看戏的马三宝也不禁点头,的确,论才干,秦王府这边比东宫要强的多……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秦王殿下喜纳英杰。
李建成的礼贤下士是有固定的群体对象的,他常年居于东宫,也没办法接触视线之外夺嫡英杰,更何况他的基本盘摆在那儿……前朝老臣,晋阳老人,是他的嫡系,如魏征这样的外来者已经是异数了。
而李世民纵横南北,常年在外征战,年方弱冠,军功盖世……这样的人物,如何不让英杰聚而来投呢?
寒暄了好一会儿后,李善才将人送出厅外,笑着说:“倒是耐得住性子。”
苏定方没吭声,他知道李善指的是,张士贵到最后也没问出到底是什么重任。
“此人看似非晋阳老人,前朝也未出仕,但实则资历颇深。”回到后院,苏定方才低声道:“天策府内,论文武双全,少有出此人之右者。”
李善知道,这是凌敬的评价。
事实上,李善打探到的信息更加全面,这是个相当牛逼的人物。
张士贵,父祖辈都出仕北齐、周隋,大业十二年于虢州聚众反隋,稳守一州之地……要知道虢州地处河南,当时王世充、李密以及后来的宇文士及将河南搅成一锅乱粥,而张士贵却稳握一州之地,才干可想而知。
近在咫尺的李密、王世充不投,张士贵却选中了第二年晋阳起兵,当时尚未攻破长安的李渊。
从那之后,张士贵成为了李唐将领中最独特的一个人,一方面他经略河南,储备粮草,扩充实力,是李唐在中原战场最重要的触角,为之后唐朝两度征伐洛阳打下坚固的基础。
而另一方面,张士贵几乎是毫不犹豫的投入了李世民的麾下,浅水原之战、柏壁之战、洛阳虎牢大战、洛水大战,他都身先士卒,冲锋陷阵。
换句话说,张士贵在河南、河东、关中几乎是不间断的跑来跑去,无论是理政、打理后勤、冲锋陷阵都显示了极高的水平。
比如说浅水原一战击溃薛举之后,张士贵立即回了河南,先率一支运粮队大败李密麾下劲旅,然后率千余骑兵击溃王世充的五万大军,得以封爵新野县公。
按道理来说,张士贵这样的人物早就应该身登高位,而且他极受李渊信重,数度降书褒美,赐予奴婢、宝马,两度授刺史之位……当然了,那时候都是虚衔。
但张士贵铁了心跟着李世民,洛阳虎牢大战后,他几乎辞去了所有官制,入天策府为统军。
这是个李世民能绝对信任,并且能够独当一面的人杰……李善在心里想,李世民将此人塞到代州来,真是信得过自己。
实话实说,在全面了解张士贵这个白脸奸臣的履历之后,李善还真没什么信心能压制得住呢。
第五百四十九章 准备
虽然之前有经验,但在十多天内吞下近万民众,这对代州、忻州官府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挑战,更何况在这个时代,各级官府中官员、吏员的配置远不如明清时代那么明晰。
一直到明清时代,都有皇权不下乡的说法,在隋唐这个习惯性以世家门阀来统治地方的时代,有的时候,皇权都未必能出得了县城。
当然了,代州不同。
本就少世家门阀,不多几个豪族又因为刘武周、苑君璋引突厥入寇纷纷南迁,李善赴任以来,陆续几番施恩,后又雷霆手段,将本地势族收拾的非常乖巧,从而导致如今代州总管府的命令能得到最大程度的实施。
李善的要求并不多,首先得让迁居代州、忻州的人活下来,食宿如果不能自理,各地各级的官府都要承担责任,为此李善将身边亲卫都遣散出去,明察暗访……刚刚赴任两个月的崞县令被李善当众大骂,便是因为此人处事不当,导致民乱,丧生十九人,伤百人。
李善不指望手下这些官员那么听话,但让这些迁居而来的百姓活下来……他觉得这个条件并不高,而且那些粮食都是从军粮中调拨而来的。
那位崞县令……倒霉催的,七拐八拐和李世民的侧妃燕氏有点亲戚关系,算算看,北上赴任的将校官员中,李善斥责的基本都是秦王一脉的,从张公瑾到忻州总管房仁裕,从大将段志玄到这位崞县令。
李善也挺无语的,让李善私下写了封信给杨思谊,李世民的妾室燕氏是中书令杨恭仁的外甥女,自己也让亲卫带了口信回去,让李世民费费心,挑几个能用的……历史上几年之后你就登基为唐太宗,夹带里不可能没人用吧?
其二就是军屯,其实不仅仅是军屯,李善早在去年就开始设学堂授算学,去年末开始在代州清点田亩,几个月前让张公瑾正式接手,此次迁居来的民众很快得到了授田,已经是二月底三月初了,虽然晚了点,但抢种一波,到秋收也能收获……毕竟免除税赋是李善早就许诺的,不缴纳税粮,足够自家人糊口的了。
其实最早起意行军屯,李善并不像某些人想象的那样有意塞外……他开拓商路,吸纳民众,代州粮食肯定是有缺额的。
所以李善才先后折腾出玉壶春、马引,基本上都是和粮食挂钩的,要知道霞市边的粮仓从名义上来说可不算朝中的公仓,这里面的粮食也很少外拨,但这次也不能不拨出去了。
看起来如今代州不缺粮,但迟早是要缺粮的,更别说李善早就打定主意充盈人口……所以在活下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要种地,不管是授田还是军屯。
这里面问题还挺多,耕牛不够,农具不够,种子也不够……张公瑾头发都熬白了多少,李善派人去河东各府买,买不到就借,借不到就租。
在这种局势下,几乎所有属官都忙得不可开交,后面的李善几乎是举着鞭子把他们往前撵。
但在所有大小官吏中,只有一个人无所事事,官居左武卫中郎将,但至今没有得到正式授职的张士贵。
五台县一处宅院内,张士贵的神情还算镇定,其实自己被闲置也没多少时间,如今代州、忻州两地有多忙他也心里有数。
最重要的是,张士贵虽然不知道李善授予的重任是什么,但隐隐察觉到,应该是还没准备好。
外面脚步声响起,满头大汗的张公瑾大步进来,连声让仆役拿来凉水,大口大口喝了两碗这才坐下。
“又被邯郸王训斥了?”张士贵随口问,他们这些天策府属官口中的殿下向来只有一个指向。
“光是军屯就有五六千人,还不包括家属,怎么可能不出错。”张公瑾虽然性情端谨,但也不禁埋怨,“邯郸王今日……算了,说的也在理,只是薛万彻那厮今日挑衅!”
“他来作甚?”
“好像是军中出了什么事。”张公瑾随口应付了句,“前几日武安兄去崞县,司马那边?”
“还算不错。”张士贵点头道:“当年在蒲州与尔朱仲珪相识,其人性情谦和,处事精细,料理折冲府无需某襄助。”
武德二年,张士贵随李世民渡龙门入河东,在蒲州结识尔朱义琛……说起来也巧,那场战役他最耀眼的功绩就是击溃了试图反击的何小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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