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实在这口气忍不下来,李渊又下手砸了几下才住手,骂道:“小小年纪,让你去代县历练一二,你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
李善委屈的说:“侄儿奉命于代县组建伤兵营,奉命招抚苑君璋,奉命……”
“住嘴!”平阳公主向来寡言,对人少有暖色,但也极少训斥,“这等大事,既然都杀了郁射设,此次干脆将结社率一并斩杀……”
李善毫无来由的打了个嗝,“三姐,这不好吧?”
“杀了结社率,结盟事自然罢了,突利可汗不会旧事重提,一应罪责都被掩盖,哪里不好?”平阳公主叹道:“看似颇有手段,又有城府,但实则……此为长于谋国,拙于谋身!”
李渊一直沉默的听着女儿看似训斥实则开脱的话,但听到最后不禁脸色微变,重复道:“长于谋国,拙于谋身……”
从李唐一朝的角度来说,与突利可汗达成盟约,毫无疑问是有极大好处的,但让李世民和突利可汗结拜为兄弟……这件事夹杂着无穷的难明意味。
可以理解为突利可汗自恃勇武,李唐宗室唯有秦王李世民堪为兄弟。
也可以理解为突利可汗认为,李世民手掌大军,日后将是与自己制衡颉利可汗最重要的人物。
还可以理解为突利可汗觉得,夺嫡之争的胜利者必然是李世民,所以要和下一代唐皇签订盟约。
但不管怎么理解,李渊都很难处理……很难处理太子李建成和秦王李世民这对兄弟之间的关系。
本就这么紧张了,如果李世民真的和突利可汗结拜为兄弟,那东宫的威望……差不多就没什么威望了!
在这种情况下,李善的处境……就算此前他两边不靠,但这件事之后,谁都会将其视为李世民的人,东宫那边必定恨之入骨。
李善再想左右逢源,再想游离在漩涡之外,就没那么容易了……所以平阳公主才说出“长于谋国,拙于谋身”这样的点评。
李渊沉吟片刻后,转头看向平阳,“怀仁今日何时抵达长安?”
“女儿身边杜晓前来报信,怀仁一直在灞桥边等候。”平阳公主干脆利索的回答道:“说有私事禀报父亲,却没想到是这等事。”
意思很明显,李善抵达长安第一件事就是觐见,并没有和其他人接触过。
李善可怜巴巴的看向李渊,眼神中满是无助、希翼……这件事他的确没有提前通过凌敬告知李世民,所以完全不怕。
李渊揉着眉心,“此事既然是怀仁一手操持,那你说如何处置。”
“陛下,臣适才……功过相抵?”
“自然功过相抵!”李渊嗤笑道:“而且在二郎那还赚了个大人情呢!”
在李世民那边赚了个人情……就等于把东宫得罪死了。
“伯父,当日请求外放,赴任代县,就是为了……”
“说!”李渊心里叹了口气,他也知道李善去年请求外放,很大程度就在于东宫、秦王府几番招揽怀柔,也知道李善这次是无妄之灾,谁想得到突利可汗这么毒。
但这个难题是明明白白摆在李渊面前的……一个不好,夺嫡之争很可能就会彻底爆发,从而引发李唐内乱。
李善正色道:“臣蒙陛下信重,北赴代州,勉力操持,薄有微功,但毕竟年少,尚未加冠,执掌代州总管府,实在难担重任,还请陛下另择贤能……”
“惹出这么大的乱子,你现在想甩手?”李渊骂道:“若是如此,朕即刻下诏,代州长史李怀仁密通突利可汗,使秦王与突利可汗结拜兄弟,签订盟约!”
李善脸都绿了,转头看向平阳公主,“三姐……”
“平阳觉得如何?”
“此等事,自有父亲决断。”平阳公主平静的说:“女儿听闻怀仁亲自领兵出塞,大败突厥,想必历经数年,骑射已精,稍后当在禁苑一试。”
李渊点点头,“多加操练。”
“女儿遵命。”
李善眼射幽怨,刚才都说了……从头到尾都被亲卫围在中间,压根就没和突厥面对面,你还要试什么?
看李渊陷入沉思,李善小心翼翼的说:“陛下,未必就要如突利可汗所言吧?”
李渊微微颔首,这是肯定的,让二郎和突利可汗结拜,这已经被李渊舍弃,绝不可能,但以什么样的方式代替呢?
李善继续说:“陛下……”
“嗯?”李渊听李善没说下去,抬头看了眼,这厮的视线在自己身上打转。
李渊瞳孔微缩,顺手操起玉如意,“好大的胆子!”
一旁的平阳公主都无语了,的确,这是个好办法……突利可汗何等人物,区区秦王有什么资格与其结拜为兄弟,陛下身为唐皇,乃九五之尊,才有这个资格!
看着女儿将李善拖走,李渊才丢下玉如意,骂了几句脏话,突利可汗今年才二十出头,朕多少岁了?
当年朕和始毕可汗称兄道弟,现在与其儿子结拜为兄弟?
这厮出的什么馊主意!
一个时辰后,疲惫的李善出现在承天门大街上,被平阳公主好生蹂躏了一番,身上还带着土迹呢。
“怀仁回朝了。”陈叔达笑道:“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尽显北地豪迈。”
“多谢陈国公赞誉。”
李善正要多寒暄几句,刚刚从太极宫出来路过的中书令杨恭仁打断道:“适才陛下诏令……”
顿了顿,杨恭仁面色古怪的说:“代州长史李善苛待突厥使者,罚俸三年。”
第四百九十八章 归家
罚俸三年?
就力度而言,不痛不痒,谁都不靠着那些俸禄吃饭穿衣,更何况长安上层都知道,代州霞市虽然初设还没半载,而且相对来说比较狭窄,但很繁华……虽然名义上有马引,但李善在其中肯定是大赚特赚的。
但这是李善入仕以来,陛下对其的第一次责罚。
去年二月,进士榜放,李善身登榜首,一首《春江花月夜》遍传天下,之后奇迹般的救回了平阳公主,自此之后,李善极得陛下宠信,视为子侄,几乎列为宗室子弟。
此后李善北去代州,屡立功勋,力挽狂澜,逼降苑君璋,生擒欲谷设……如此大功回京,却刚刚觐见完毕就被陛下责罚?
陈叔达投去一个询问的眼神,与其关系很不错的杨恭仁微微摇头,后者也不太清楚原因。
李善觉得……可能是李渊找不到什么明面上的借口,才将欲谷设扯出来做幌子。
毕竟这厮被李善抽的……光看脸都看不出是个人了。
承天门外的大街两侧是三省六部,李善略为解释了几句,才知道突厥使者已经抵达了长安,也不知道是准备拿什么赎回欲谷设,他正要离开,眼角余光瞥了了一个人影。
“拜见崔……崔……崔公。”
陈叔达大笑道:“虽在宫城,但不禁私交,怀仁不必如此。”
李善干笑了两声,定了亲还没成婚,这个怎么称呼……他还真不知道呢。
崔信先和两位宰辅寒暄了几句,才走到路旁,“陛下为何责罚?”
崔信身为中书舍人,拟诏是其本职,就是他刚刚拟定李善的责罚诏书。
“半个多月来,每天给欲谷设几顿鞭子而已。”李善随口应付道:“无甚干系。”
崔信盯着李善,缓缓摇头,“绝不止如此,到底出了何事?”
“侄儿也不知晓。”李善一脸的诚恳。
“与闻喜裴氏有关?”
“不至于,不至于。”李善轻笑道:“裴弘大……裴弘大,不会不智于此。”
崔信在心里琢磨了下,低声道:“那某去问问宇文仁人!”
“叔父。”李善苦笑了两声,“勿要打探……”
“你还不说?”
“不能说,叔父也不应该问。”李善先把话头堵死,才低声道:“事关重大……但与小侄干系不大。”
崔信狐疑的打量着李善,他前段时日去过日月潭,与凌敬聊起了李善……一致认为这厮看似不惹事,实际上特别招事!
看看这厮,去了山东,折腾出多大动静!
这次在代州待了大半年,几乎将李唐和突厥之间对峙的局面都改写了,太不安分了!
李善一再保证才得以脱身,崔信也没办法拦着……人家有正儿八经的借口,回京后即刻觐见,尚未拜见母亲。
出了宫城,李善一路疾驰回了日月潭,离开大半年了,庄子依旧保持着哨探、警戒,但之前已经遣派亲卫来报,远远看见,就有村民青壮搬开路障,高声吆喝。
看见为首一个瘸腿的,李善勒住坐骑,笑骂道:“你家那小子不错,砍下五枚突厥首级,回头赏钱田地都有!”
“谢过郎君。”瘸腿的去年也充为亲卫跟着李善去山东,挽着缰绳牵着马,笑道:“此次郎君北上,声名大震,村中好些小子都后悔去年没被郎君挑中呢。”
“庄子里耕田、烧砖也需要人手。”
李善随口应付着,缓缓进庄,放眼望去,屋子基本上是清一色的红砖搭建的,地上要么是红砖铺就,要么是挑了鹅卵石铺就的石子路。
到了村西,远远看见杏花林中,粉白艳红,似烟如雾,美不胜收,十几个孩童正在亭子左右嬉戏。
“拜见郎君。”
“郎君回来了!”
李宅周边住的都是门下亲卫的家属,纷纷涌出,一个青壮单膝跪在黑色骏马的边上……李善笑骂了句,从另一侧从容下马,现在他的骑术已经用不着人帮忙了。
大步走进家门,入了正厅,李善郑重双膝跪下,行叩拜大礼,“孩儿拜见母亲。”
“快起来吧。”朱氏亲自扶起儿子,上上下下仔细打量,皱眉道:“又黑了些。”
朱氏这半年时常受长孙氏的邀请参加各种宴席,特别是元宵节之后,连续接到好几家的邀帖,人人皆道,李怀仁少年英杰,兼姿文武,堪称世间第一流,貌美惜黑。
一旁的朱玮忍不住笑道:“毕竟坊间皆言黑郎君嘛。”
李善在坊间以前被称为“李推敲”,不过也有“黑郎君”的绰号……皮肤黑的人多了,但名望比较高的,如李善这般黑的就少了。
“见过七叔。”
“大郎携功归京,必有封赏。”朱玮捋须笑道:“可能晋升国公?”
李善脸颊鼓了鼓,“此等事,自然是陛下决断。”
别闹了,那封信拿出来,自己能脱身就不容易了……最后怎么解决李善难以揣测,但不管怎么解决,李渊都肯定心里憋着气呢,晋爵国公,估摸着没戏了。
朱玮看了眼朱氏,轻声道:“不过大郎日后不可轻易犯险,马邑袭营,雁门追敌,均大为凶险,大娘子为此日夜心忧。”
大娘子……李善心里差不多能断定朱玮的身份了,这种称呼,往往是亲卫、门客对主家长女的称呼。
考虑到尔朱一族的特殊性,朱玮这些人应该是尔朱族人。
“孩儿不孝,让母亲担忧。”李善解释道:“看似两度犯险,实则均有把握,并非贸然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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