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能击败李善,欲谷设就能洗刷身上的耻辱,就能摆脱被族人嘲笑的处境,甚至对父亲和突利可汗的内斗都能起到积极作用……因为前年的失手被擒,突利可汗对欲谷设的嘲弄让颉利可汗都没话说。
举关而守,怎么可能贸然出塞?
这样的要求自然被薛忠拒绝,他甚至都没有向去了代县的李善送信,但接下来,欲谷设驱赶平民攻城……与其说是攻城,不如说是虐杀。
薛忠很快从幸存者那探得实情,这些平民都是被突厥从云州驱赶而来的。
李善曾经考虑过欲谷设会不会来攻打雁门关,无论如何,失陷是不可能的,说不定对方还会在关下撞个头破血流……但他没想到的是,对方居然做出这么惨绝人寰的事。
欲谷设不傻,雁门关几乎是拔地而起,太难攻克了,而云州百姓这几个月来多有举族迁居代州,欲谷设干脆纵兵大掠,搜刮民间粮草,驱赶云州百姓随军而来。
以此逼迫李善出战……欲谷设也不知道有没有效果,但至少这是这是一个办法,而且是能让李善很难受的办法,同时也是证明自己的办法。
李善久久的站在城墙上,直到明月悬天也不肯离去。
“怀仁……”薛忠叹道:“约莫五千左右骑兵,如今雁门关守军三千,只五百骑兵,不可贸然出兵。”
薛忠早在山东大战就和李善相熟,很清楚这个青年的性情,看似无情实有情,生怕他受激不过,贸然出兵。
“不可以怒兴兵。”李善脸色阴沉,“但云州百姓因某而遭劫……此仇不可不报!”
薛忠默然无语,他知道李善这个说法一点都没错。
欲谷设在这个时候来犯,自然是因为李善,而驱赶汉家百姓攻城,乃至肆意杀戮,更是因为之前李善以胡汉之分割下突厥使者的双耳。
甚至欲谷设在信中都提及此处,既然胡汉有别,你割下双耳,那就别怪我大开杀戒……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
此次一同跟来的郭朴想了想,“李郎君身边亲卫,加定方、三郎亲卫,约莫六百,再加上雁门关守军,可以凑出千余骑兵。”
薛忠看了眼李善那漠然的脸色,低声道:“任城王那边或许能遣派骑兵来援。”
李善脸色冷峻,低头看着清冷的月光洒在城墙下的尸体上,轻轻拍了拍城头,低声道:“不急,不急。”
身侧的苏定方从头到尾一声不吭,他似乎习惯了这一幕,李善出谋划策,自己领兵上阵。
但苏定方的亲卫头领孙二郎却不满嘟囔了句,“龟缩关内,等着胡人自退?”
苏定方侧身扫了眼,孙二郎立即闭上了嘴,但神情仍是忿忿。
“骄兵悍将。”李善点评了句就不再理会,只在心里盘算,欲谷设应该知晓自己不太可能出塞,他到底想做什么?
驱赶百姓攻城,在历史上屡见不鲜,但效果最为明显的是后世纵横欧亚的蒙古骑兵,但蒙古驱赶百姓攻城,并不是为了杀戮,更多的是为了攻城。
一方面在于填壕,一方面在于打击守军的士气,而欲谷设此举,似乎发泄怒气的成分更高一些?
李善习惯性的如此分析,他有点弄不懂欲谷设想做什么,也弄不清楚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内情,在没有弄清楚之前,他如何敢贸然出击?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李善很确定,马邑那边必然生变……不然欲谷设脑子进水了,也不会不管后方的马邑,径直来攻打雁门关。
所以,突破口未必在马邑,但想全面的了解战局,必须和马邑取得联系。
李善阴着脸想了会儿,低声吩咐,“贺娄兴舒应该还在代县,立即召来。”
第四百六十六章 不出(下)
端坐在上首,面无表情的李善盯着被绑起来的七八个士卒,心里恼火不已,但也在权衡今日此事如何处置。
欲谷设攻打雁门关已有三日,千余汉家青壮男女死在了城墙下,守军不仅未气泄,反而更是愤慨,每日都有主动请战的将校士卒。
因为李善严令不可出战,军中颇有怨言骚动,但大抵还维持得住,不过随苏定方而来的那些亲卫却忍不住这口气,西征时纵横无敌,一路追杀,破阵斩将,所向披靡,如今却要看着胡人在眼前以杀戮羞辱……对李善的观感产生了极大的变化。
这种情绪积累三日之后,突厥人干出了令人发指的事,云州百姓纵使受威胁也不肯攀爬送死,结果突厥人将数十幼童压在阵前,不向前,立斩一童。
城头的士卒再也忍耐不住,群情激奋之下,苏定方的亲卫头领孙二郎率人以绳下城,持刀杀散猝不及防的突厥人,救回了十多个幼童。
此举大振军中士气,也挫败突厥士气,但终究违抗军令,苏定方当场下令斩首示众,还是薛忠、郭朴劝下,将为首的七八个士卒绑起来让李善发落。
李善能如何发落?
自己心里也憋得慌,在城头看孙二郎他们杀的痛快,恨不得击掌交好!
但无论何朝何代,战时违抗军令,身为主将,不行刑罚,日后必然少威权,军中生乱。
如何处置,实在是个难题。
苏定方上前一步,“不遵军令,当斩首示众,以慑群军。”
在苏定方看来,李善迟疑难决,很大程度在于领头的这几个都是自己的亲卫。
一旁的薛忠是个精细人,窥探李善神色,轻声道:“虽不遵军令,但斩突厥十八人,救回十三幼童,振军中士气,或能功过相抵。”
“功不掩过,但过不抵功。”苏定方厉声道:“若无号令严明,何以行军?!”
“定方兄果有细柳遗风……”李善勉强笑了笑,身边的赵大突然俯身提醒了句。
李善抬头看去,贺娄兴舒的身影出现在门外。
赵大将风尘仆仆的贺娄兴舒引入,后者疾步走到李善身边,附耳低语。
李善神色漠然,眼中一片冰凉,时不时低声询问几句……没想到居然是结社率!
厅内一片寂静,所有人都沉默的在等待。
对于可能出现的局面,李善是有着充分的准备的,思索良久后看向苏定方,“听说李三郎此次也来了?”
苏定方点点头,“亦在亲卫中。”
李善缓缓起身,来回踱步,眼神闪烁,犹疑不定,显然在决断什么。
要冒一次险吗?
其实自己已经冒过不少次险了。
但之前总有着这样那样不得已的理由或原因,历亭夜袭,那是被逼入绝境,阵前与阿史那社尔谈判,那是身处万军围中。
魏县大捷,那是自己决不能以平淡的形象回到长安,逼降苑君璋,那是自己无法接受失败后裴世矩可能的落井下石。
但这一次,却没有这个必要。
不经意间,李善的视线和一道忿忿不平的视线相撞,那是还被绑着跪在地上的孙二郎……今日下城,斩杀四敌,怀抱两童而归,身上犹有两道伤口尚未包扎,坠落的血滴将青石板染成紫红色。
感觉手心有些潮湿,李善突然移开视线,思绪放空,他在审视着自己的内心……数百条乃至上千条性命在自己面前消散,而自己却在犹豫……
自己似乎变了……
对生命的漠视,是医生伪装的表面。
这个世上,除了逝者的亲人,没有人比医生更痛苦一条生命的逝去,也没有人比医生更欣喜于一条生命的回归。
背在身后的右手不停的攥成拳头,再缓缓伸展……眼神空洞的李善背对众人,在心里不停盘算而不是犹豫,苑君璋、刘世让、结社率……
苑君璋虽然全军改旗易帜,但肯定不敢有所动作。
结社率率军逼近马邑,但不可能贸然开战,更重要的是结社率率军来逼,隐隐为欲谷设后盾,这证明了颉利可汗和突利可汗之间很可能已经议和……至少是暂时议和。
虽然两位可汗之间依旧明争暗斗,虽然结社率肯定和欲谷设不合,但真正能排得上用场的……只有刘世让一人。
有机会,虽然不大,但也能干一票!
李善招手让贺娄兴舒靠近,低声嘱咐了几句,后者不时点头应是,脸上神色精彩的很。
“带上李三郎一起去。”
“是。”
急促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李善缓缓转身,视线落在孙二郎身上,轻声道:“松绑。”
苏定方眉头一皱,想说什么但又住了嘴,一旁的郭朴带着几个亲卫为孙二郎等人松绑。
“违抗军令,罪不可赦。”李善淡然道:“但你等必然不服,尽可述之。”
孙二郎看了眼沉默的苏定方,扬声道:“不过五千胡骑,何以闭关不战,以至于耀武扬威,更虐杀幼童……”
“为何不出战?”李善打断道:“五千突厥骑兵,但尚有近五千骑兵在其身后,西窥马邑,东望雁门。”
薛忠脸色大变,“突厥要攻打马邑?”
“不会。”李善干脆利索的说:“正月时节,草原尚是冰封,草枯马瘦,不会贸然开战,欲谷设攻打雁门关不过是为了某而已。”
“若是出战,可有必胜把握?”李善继续问:“雁门上下,将亲卫算进去一共千余骑兵,并州总管任城王来信,可遣派部将率千骑来援,共计两千骑兵,有必胜把握?”
孙二郎想了想,“若中郎将领军,纵然难胜,亦不至于败北。”
“然后呢?”
孙二郎呆了呆,“至少能救回……”
“救?”李善哼了声,“不说隐于其后的突厥骑兵,仅仅塞外的五千突厥,若不能击溃……突厥人均精于马术,聚散自如,骑射俱佳,更迅如雷霆!”
“数千百姓,有把握引入关中?”
“若是突厥乘机来袭,那城门是关还是不关呢?”
“若是不关,突厥破关,若是关了,必然尸横遍野。”
一连串的发问,让孙二郎呆若木鸡,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安静了片刻后,李善抬手道:“都起身吧。”
孙二郎等人从被捆着跪下,到被松绑起身,其间还被问的哑口无言,已然气势大沮,李善这才侃侃而谈。
第四百六十七章 决断
宽大的厅内,清亮的声音在回响,如苏定方、薛忠、郭朴,似乎又回到了前年的冬天,馆陶城内,这个青年也是如此分析局势,筹谋设计,几度纵横河北的刘黑闼就此覆灭,兵败身死。
“胆怯如鼠?”
李善缓缓踱步,停在孙二郎面前,“持强妄进,抢回十余幼童,此乃义举,但城外尚有数千男女,难道只凭着手中之刀吗?”
“一人之勇,乃匹夫之勇,不出兵迎战,便胆怯如鼠?”
“你问问雁门关上下守军,可有一人觉得我李怀仁胆怯?”
周围的将校、亲卫、文员小吏都闭气凝神,仅仅是一个月前的雪夜袭营,逼降苑君璋之举,就足以称之胆大包天了。
“欲谷设此来,以数千百姓为胁,逼某出兵,无非是为某项上人头……云州百姓丧命近千,孩童惨死,父失子,子亡母,如此惨状……”
“你说说,两千精骑出关,有必胜把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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