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心里飞速复盘了一遍后,李善正色道:“李唐一朝,晋阳起兵,席卷关中,殿下不过双十之龄,先败薛举、刘武周,力挽狂澜,稳关中,固河东。”
“后扫荡中原,一战擒两王,就此抵定天下大局。”
“如此赫赫军功,古之名将亦少有相较者,可以说,本朝得天下,殿下当论首功。”
“然此非殿下晋升之由。”
李善加重了语气,“虽军功盖世,但帝王只需将将,无需将兵,太子于军中少有威望,但多得贤士辅佐,自身未有失德。”
“殿下为何欲正位东宫?”
李世民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你这也太能扯了吧,扯的那么偏不说,居然还问我为什么要夺嫡?!
你真的是来相投,而不是来捣乱的?!
李善目光炯炯,一脸肃然……心里琢磨古代谋士都是先丢个炸弹再细述,自己照葫芦画瓢,应该不会出问题吧?
对面的李世民有点无可适从,他与几位心腹幕僚常议夺嫡事,但从来没听过类似的言论……而他也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为什么要夺嫡。
但,这难道不是应有之义吗?
片刻之后,李世民轻声道:“怀仁可知兰陵王?”
“自然知晓。”李善轻笑道:“北齐宗室名将,貌柔心壮,音容兼美,每入阵即着面具,后乃百战百胜,《兰陵王入阵曲》当为后人称颂。”
“听闻《秦王破阵乐》乃仿《兰陵王入阵曲》而成。”
“同为宗室名将,功高盖世,兰陵王遭君主所忌,托疾家居,终被鸩死。”李世民神色阴沉,“难道要孤坐以待毙吗?”
“殿下不解兵权,划地建府,已然退无可退。”李善突然起身,“但这并不是殿下入主东宫的理由。”
李世民正襟危坐,正色道:“还请怀仁细述。”
李善踱了几步……实在是膝盖受不了,生疼生疼的。
“始皇一统天下,两汉承而继之,惜三国乱战近百年,引得外族窥探神器,虽有司马代魏,但终至衣冠南渡。”李善缓缓道:“自此之后,天下就此南北而立,乃至数百年之久。”
“前隋得以一统天下,实是时也运也,但也切合天下大势,中土集力,以抗阿史那。”
李世民渐渐听出了点味道,不自觉的直起身子,凝神静听。
“自东汉末年至今,已然四百年之久,西晋得国不越一甲子,前隋二世而亡。”
李善躬身道:“殿下,天下思定久矣。”
李世民起身扶住李善,却久久无语,类似的思路他也有一些模糊的考虑,但并未从历史、天下两个角度去思索……天下思定,这是长时间中土分裂、战争带来的期盼。
简而言之一句话,切合大势。
李善继续扬声道:“前魏力抗柔然,后突厥取而代之,虽如今东西分立,但号称控弦百万,年年南侵,关中、河东、河北,无不伏于马蹄之下。”
“殿下扫荡天下,非一人之力,身边英杰繁星点点,猛将谋臣大半都为秦王一脉。”
“即使如今在江南的赵郡王、李药师麾下大将,多为殿下旧部。”
“如今就算殿下散天策府,闭门称病,就此俯首,难道太子会用他们吗?”
“太子会信任房玄龄、杜克明吗?”
“太子敢以程咬金、秦叔宝、尉迟敬德领兵吗?”
李世民神色变幻莫测,断然道:“决计不会……即使是父亲,也不会……”
“殿下乃军中之胆,若是俯首,将无战心,军无战意。”
“待到他日,突厥破关,横尸遍野,天下再度大乱。”李善面无表情的说:“听闻太子曾割地突厥,只怕要重演衣冠南渡故事。”
李世民默默点头,他很清楚,面对突厥的威逼,李建成非常有可能选择退让而不是抗衡。
“天下再分裂百年,数百年……以待来日?”
“殿下之名,有民。”
“故当为民虑。”
李善的长篇大论告一段落,他默默的看着还在思索的李世民,轻声道:“这便是在下择殿下的原因。”
“这个理由,够充分吗?”
第三百三十章 密会(下)
当李善问出这句话,李世民登时心神大畅。
他曾经想过与这位短短两年内名声鹊起的少年郎的第一次正式会面中,对方会说些什么……但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对方送上的是一份这样的重礼。
虽军功盖世,但太子未有失德,嫡次子欲夺嫡东宫,虽是天家皇权之事,但终归属一个“篡”字。
无论在什么时代,名正言顺总是最重要的,而这也是李世民最期盼的……权倾朝野、军功赫赫,并不是他夺嫡的理由。
而李善给出了这个理由,给出了一个名义。
李善这一席话,另辟蹊径将李世民推到一个占据道德制高点的位置,甚至将其隐隐与汉高祖相提并论的位置。
始皇灭六国,一统天下,但终究春秋无义战。
汉高祖不忿暴秦,斩白蛇而起,三年灭秦,五年亡楚,开创四百年大汉……这就是名正言顺。
后天下分裂四百余年,隋二世而亡,李善将李世民推到了这个位置……一统天下,持械御边,非秦王不可。
这就是名正言顺,这是李世民必须承担的历史责任。
李世民略有些兴奋,他与房玄龄、杜如晦密谋夺嫡事,也有面对突厥威胁的思路,却没有从如此大的格局来考虑这一切。
这一番话,实为明心志,让李世民在心理层面拥有了足够的底气。
瞄了眼李世民的神色,李善心想……自己这通忽悠看起来效果不错。
勉强冷静了会儿,李世民脊梁笔直的坐在席上,郑重道:“孤总角之年即领军上阵,纵横南北,马前无当,往日只知厮杀,今日方知真义,皆拜怀仁之赐。”
李善微微俯身,“殿下英姿勃发,乃应天命而生,只望殿下顺应大势,重整世间,使军将御边,老有所养,幼有所教,天下万民安居乐业。”
“正如怀仁所言,此非孤一人所能为,正要请教。”李世民轻声道:“虽东宫无征河北之功,但太子无有失德之举……”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历史上的李世民之所以选择兵变登基,一方面在于李渊对东宫的偏袒,以及对天策府一脉的忌惮,另一方面也在于太子李建成并无失德。
换句话说,在很多人看来,太子远不如秦王,但东宫却是个缩成一团的乌龟壳,让人无法下手。
“在下即将外放代县令,殿下身边有房公、杜公这等人杰,不敢妄谈。”李善缓缓道:“在下愿为殿下论大势所趋。”
“尽可畅言,孤当洗耳恭听。”
李善深吸了口气,低声道:“殿下于万军之中,仍奋勇搏杀,遇敌不退,故突厥南侵,殿下当言战。”
李世民眉头微皱,这几乎是一句废话,突厥南侵,自己当然只可能论战不论和……就算是和,也必须是先战而后和。
但李善紧接着的下一句话让李世民心头一凛。
“听闻太子有迁都之愿。”
这是个肯定句……李世民好险脱口反驳,他知道如今东宫并没有提过这个建议,但随即就反应过来了。
只要找到机会将这个帽子栽到太子头上……反正太子对突厥颇有惧意,一度割地千里,这顶帽子想摘都摘不下来。
一方主迁都以避突厥,一方主战保境安民,这就是大势所趋?
但李善并不是针对这一条,低声细细详述,李世民聚精会神倾听。
如果要迁都,只可能是洛阳,秦立都咸阳,前汉建长安,后汉立都洛阳,再之后天下大乱数百年,到隋朝短暂的一统天下,先建大兴,后建洛阳新城。
无论是从政治角度还是城市规模角度考虑,一旦迁都,除了洛阳,短时间内没有其他的可能。
但那样的话,陕东道大行台必然撤销,李渊不可能允许京兆内有两套班子,这对李世民,对天策府都是个巨大的打击。
“迁都洛阳,依黄河而立。”李善淡然道:“河北、关中、河东还会留重兵拒守吗?”
“尚有远迈数千里的陇西道……”
李世民眼神异彩闪烁,他已经完全听懂了李善这一番话的用意。
李唐一统天下,一大关键就在府兵,兵源主要来自于河东道、关内道两地,若是迁都洛阳,就意味着半弃北地……
“失北地,登失民心,这就是大势。”李善肯定的说:“大势在殿下手中。”
李世民嘴角挂起一丝笑容,他知道李善没有说透,只是隐隐提及。
府兵是个关键,但更关键的是民心,民心一失,别说李建成了,就是父亲李渊也撑不住。
什么是民心?
五姓七家是民心!
河东三望族是民心!
五姓七家有六家是河北、关中、陇西三处,还有河东裴、柳、薛三族。
迁都洛阳,弃北地,就意味着李渊、李建成将那些门阀世家都袒露在突厥的马蹄弯刀之下。
那些门阀世家能容忍吗?
还会将李唐视为正朔吗?
太子欲迁都,而秦王欲战,这就是大势所趋,这就是人心所向。
那些世家门阀还会不作出选择吗?
李世民细细思索,越想越觉得此策绝妙,最妙的是,一旦流言蜚语传开,太子洗都洗不干净。
李建成割地千里,畏惧突厥,这是事实,这也是他在军中威望不著的根源。
迁都洛阳,必能撤销陕东道大行台,说不定还能将天策府拉下马,对于东宫来说,这是他们日夜期盼的事情。
五姓七家中,陇西李氏在陇西道,太原王氏在河东道,赵郡李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博陵崔氏都在河北道,全都是在北地。
唯独太子的妻族荥阳郑氏位于洛阳左右,能幸免于难。
而如果迁都,太子有着无数能看得到的好处,而李世民不会有任何好处,甚至会因此失去夺嫡的资格……谁会怀疑到他身上呢?
李世民甚至想到了更多,如果太子欲洗涤自身,他日突厥来袭,那太子就必须领兵出征……他自己都没什么把握,不觉得太子有望取胜,吃上几个败仗,那威望更是一坠千里。
只要将太子欲迁都这条流言蜚语散播出去,只要闹的足够大,怎么算……自己都是占便宜的。
想了很久很久,李世民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对面温文儒雅的少年郎身上,纵谈古今大势,又能出此奇谋,他终于下定了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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