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罗艺辩解,魏征高声道:“山东战事,李怀仁被一路追杀南下,眼见突厥肆虐河北,眼见村无人烟犬吠,若有其能,难道只枯坐城中吗?”
“若能坚守……”
罗艺只说了四个字,魏征就厉声打断,“某与怀仁一同启程,驻足河岸,难道他不知吗?”
李建成微微点头,这方面的事,早在几个月前就讨论过……在被围馆陶,消息断绝的情况下,唯一从陕东道北上山东的李善是心知肚明的,率数万大军的齐王李元吉不可能相援。
换句话说,李善筹谋大捷使得东宫的算计全盘落空,但并不是李善的本意。
呃,不能说这考虑方向有问题,只是他们没看过穿越小说……
郑善果笑道:“少年英杰,意气飞扬,既有其能,自当奋起。”
“当日清河县内,淮阳王坐视,眼见兵变民乱,怀仁斩崔帛头颅,立平乱事,虽失之以刚,却见心胸。”魏征顿了顿,扬声道:“若无怀仁当机立断,损的是太子贤德。”
这次王珪、徐师谟等人纷纷点头,就连其母出身清河崔氏的郑善果也点头称是,他今年安抚山东,曾经细加打探过此事手尾。
当日乱事一触即发,以李道玄为首的秦王一脉都冷眼旁观,就盼着……太子抢走安抚山东之权,最终却闹的山东第三次复叛。
这也是李建成对李善颇为优容,并不将其视为秦王一脉的主要原因……虽然战后凌敬投入天策府任职。
王珪缓缓道:“自李怀仁归京以来,先以诗才扬名,后力救平阳公主,得圣人青睐,因筹谋山东战事爵封馆陶县公……但细察之,以科举入仕,往来无忌,并无偏向。”
罗艺长于战阵,亦喜诡谋,但口舌非其所长,被怼的面红耳赤,这时候口不择言,愤然道:“此等人物,不能为殿下用之,自当除之!”
“此言大谬!”魏征怒气勃发,“天下官员名士多矣,如今秦王窥探东宫,殿下当招揽英杰应之,但绝非非此即彼!”
“不能为殿下用之,便要除之,一旦传出,天下英才尽入秦王彀中!”
李建成再次点头,心想二弟自从前年归京,就大力招揽英杰……罗艺这可真是个馊主意啊!
郑善果缓缓道:“适才玄成言,身为太子,不可逾制。”
李建成眼神闪烁,举手示意罗艺住口,柔声道:“怀仁得父亲青睐……彦超,孤使太子妃为其选配名门贵女。”
罗艺暗暗咬牙,但不得不起身代长子相谢,毕竟从前隋开始,他就在地方任军职,对朝堂事知之甚少,更何况郑善果话说的拐弯抹角,所以……
而李建成、魏征等人都听懂了,如今东宫、秦王夺嫡,朝中官员多有择主,但并不是每个官员都会择主的,相当一部分官员都只是效忠于李渊,或者说效忠于李唐。
一位青年才俊被李渊看重,而东宫太子非要刻意怀柔笼络,有这个必要吗?
郑善果的话是个警告,在警告李建成把握尺度……自古以来,皇帝和太子之间,总需要保持一种若近若远的微妙距离。
而前隋太子杨勇就没有把握住尺度。
瞥了眼面色阴沉的罗艺,李建成心里也有无力感,琢磨要不要将实情私下透露一二。
罗艺深恨李怀仁,无非是因为觉得李善抢了你儿媳,又落了罗氏的面子……但实际上,人家早就勾搭上了,事实是你儿子罗阳想横刀夺爱,才被李善一顿猛怼。
相比较而言,罗阳无论在哪方面都无法和李善相提并论……就连拳脚功夫都比不上,被打成那般模样。
李建成想了想,换了个话题,“今日两仪殿议事,吴王当论斩,不知对江南战事可有助益。”
“前年斩窦建德首级,山东两度复叛。”王珪捋须道:“但不可同日而语。”
魏征和郑善果都点头称是,在场诸人中,他们俩虽然出身不一,但都曾经被夏军俘虏,魏征甚至还出仕夏朝。
窦建德虽是乡豪出身,但仁义之名遍传山东,所以被斩首后才会得到广泛的同情,加上唐军在山东大肆搜捕,才导致山东两度复叛。
但这种事不太可能出现在江南,更不可能出现在杜伏威的身上,江淮军向来以凶悍闻名,时常有杀戮之举,杜伏威本人也是以手辣著称。
李建成在心里盘算,斩杀杜伏威,对大军进剿应有助益,此次六路大军中,虽有李世绩,但也有任瑰,更重要的是有李孝恭、李靖。
如今李建成已经不指望能在军中树立威望了,但绝不希望看到秦王一脉将领不停的建功立业。
正思索间,太子左卫率韦挺大步入殿,神色有些凝重。
李建成有些惊诧,他和韦挺为少时密友,知道这位好友向来没个正经,惯于调笑,少见这般模样。
“殿下。”韦挺疾步走到主位前,“适才得报,圣人命平阳公主招旧部入京,充实左右监门卫、左右千牛卫,皆由平阳公主节制。”
殿内登时响起一阵骚动,李建成眼睛一亮,不由自主的看了眼王珪、魏征……劝父亲召回平阳公主,就是这两位心腹幕僚出的主意,虽然颇有坎坷,但终见成效。
李唐沿袭隋制,设十六卫,前十二卫领天下府兵,后四卫是以募兵制为主,组建北衙禁军,护卫宫廷,掌门禁及守卫事。
李渊让平阳公主领北衙禁军,可以解释为对其的信重,毕竟这是托付身家性命。
也可以解释为李渊试图平衡这场夺嫡之争,毕竟平阳公主是唐军中仅有在威望和影响力上能与李世民相较的角色,而平阳公主在夺嫡中并没有明显的表态。
还可以解释为李渊对次子李世民的警惕,毕竟秦王府在京的私人武装虽然在人数上不占什么优势,但在武力和对军队的控制力上,别说李建成,就是李渊都难以想比。
但不管怎么解释,这对于东宫都是个好消息,也是一个注定震动整个长安城的消息。
第三百一十九章 未卜先知
武德四年,秦王李世民扫荡中原,一战擒两王,圣人李渊以为功高无以封,想出了所谓天策上将这个名号,李世民在洛阳组建天策府,招揽豪杰英士。
为什么陕东道大行台成为秦王府最重要的根基,一方面在于李世民亲领陕东道大行台尚书令,另一方面在于天策府。
大量李世民旧部在秦王府、天策府中过一道手,转入了陕东道、益州道各处为官,这构成了李世民的根基……也是历史上玄武门之变后,李世民能迅速平稳局面的关键。
而如今李世民长期居于长安,如虎困笼中,所以在长安另组建了天策府,与秦王府、文学馆互为补益。
天策府中属官,论官职高低,长史唐俭、司马宇文士及、封伦为首,论谋略,杜如晦、薛收为首,论心腹,杜如晦、房玄龄、长孙无忌为首。
但自从房玄龄弃职之后,只能以私人幕僚的身份待在天策府内,和他相仿,平日尝尝叙话的是天策府兵曹参军事凌敬。
事实上,除了官员调配之外,天策府上下事务,均由房玄龄、凌敬两人主持。
处理完公务,命下人烹茶,两人在侧屋坐定,聊起了江南战事。
“自前隋乱世,国朝先后平西秦、灭武周,扫荡中原,均为殿下军功。”房玄龄盯着手上的公文,“故谋臣猛将并在殿下麾下,罕有别立勋庸者,唯独赵郡王著方面之功。”
洛阳大战之后,李孝恭率军灭梁,虽然长史李靖异军突起,以兵法取胜,但李孝恭却实实在在是地位不可动摇的主将。
凌敬微微点头,没有说什么,他想起了之前李善私下的评价,自后汉末年,天下纷乱,西晋昙花一现后衣冠南渡,南北对峙两百载,前隋二世而亡,李唐能得天下归心,一方面在于长时间国家破碎,各个阶层对一统的渴望,另一方面也在于李唐的运气。
李唐宗室一族,其实人数并不多,之前除了北魏名将唐国公李虎之外,少有杰出之士,但没想到这十年内,却涌出如许多豪杰。
李渊身为开国帝王自然不需多说,秦王李世民军功盖世,江夏王李道宗、淮阳王李道玄均是尚未加冠即纵横沙场,襄邑王李神符领并州总管,对突厥颇有战功,之后又冒出了个赵郡王李孝恭……甚至连女子都能统兵上阵,军功赫赫。
上天如此厚待。
“若赵郡王数月内扫平江南,当回朝受赏。”房玄龄轻叹一声,神色有些不渝,“大亮欲有所为,殿下不置可否。”
凌敬瞄了一眼,他入天策府半年多了,主持各处事务,虽然还不能参与李世民密会,但也听得懂这句话。
对江南一战,李世民是无所谓的,就算李孝恭扫平江南,战功也无法与其相比,所以只从军事角度建议齐州总管李世绩出兵,而之前刚刚被授安州刺史的李大亮试图搅合进去,李世民也没有给出明确的态度。
但李建成是有所谓的,因为宗室将领中,最能打的李道宗、李道玄都偏向秦王,李神通和李世民关系很好,李神通的兄长并州总管李神符也和李世民关系很不错。
李建成那边……有点惨,之前被寄予厚望的庐江郡王李瑗任洛州总管的时候,被刘黑闼吓得启城而逃。
而李孝恭在夺嫡之争中并没有明显的偏向,自然成为东宫怀柔的对象。
凌敬轻声道:“若赵郡王回朝,江南事何人主持?”
“凌公以为?”
“或为李药师。”凌敬立即给出了回复。
“李靖……”房玄龄在长时间思索后叹道:“确有可能。”
扫平江南之乱后,李孝恭注定会被调回朝中,主持江南的不可能是个初次接手的外人,不管从战功来说,还是从职位来说,李靖都是最合适的。
房玄龄苦笑一声,“凌公目光长远……”
听着房玄龄的赞誉,凌敬有点不自在,决定回去问问李善……他发现李善似乎有未卜先知之能。
凌敬随口问道:“听说李药师曾在殿下麾下效力?”
“确有其事。”房玄龄眉头微皱,“早在武德元年之前,李药师入秦国公府为三卫,后随殿下征战,只是未能独领一军。”
“之后得圣人简拔,灭梁一战大放异彩,萧梁地广势众,李药师兵贵神速,两月灭梁。”
凌敬有些诧异,“如此说来,此人非殿下爱将?”
这是在问,李靖难道不是秦王一脉的将领?
看房玄龄微微摇头,凌敬心想李善也有猜错的时候啊……他可记得清楚,李善口口声声说李靖、李世绩两人均是秦王一脉。
未卜先知,也不是每次都能蒙对。
“陇西李氏丹阳房一脉,李客师入天策府,长安令李乾佑兼齐王府主簿。”房玄龄隐晦的提了句。
凌敬明了的点点头,这是世家子弟惯用的伎俩,分侍各主,以保门楣不坠,如此看来,李靖很可能是东宫门下,至少也是忠于圣人的。
这时候外间响起脚步声,神色有些疲倦的李世民出现在门外,努力振奋精神,笑道:“凌公,玄龄。”
房玄龄、凌敬起身行礼。
李世民笑道:“凌公晚上问问怀仁……如何练出这般口舌。”
凌敬莫名其妙的问:“殿下所指何事?”
“当日馆陶城外,力劝突厥北返,今日宫内……”李世民若有所思的说:“父亲已然决议,许吴王出入无忌。”
房玄龄和凌敬对视了眼,都有些震惊。
杜伏威杀不杀那是小事……虽然之前多有朝臣请斩其首级,但许如今被软禁的杜伏威出入无忌,那就不是小事了。
而且听李世民的口气,圣人李渊做出这样的决定,是受了李善的影响。
李世民拇指食指微微摩挲,他觉得自己需要重新评价李善在父亲心目中的地位……他很清楚自己这位父亲的心性,看似温和如春,实则凌冽似冬。
当年刘文静自以为功高,又觉得李渊心软……结果呢,太原元谋功臣十七人,排在第三位的他就这么被高鸟逝,良弓藏。
“殿下,李大亮欲有所为,这是第二封信了。”房玄龄将手中的信递过去。
李世民看了几眼就放下了,“不求其功,勿要坏事。”
“是。”
“适才凌公和玄龄在议何事?”李世民随口问。
房玄龄笑着说起了李靖。
李世民叹道:“孤欲揽天下英杰,不料却身边沧海遗珠,若扫平江南,药师的确最适领江南道总管。”
房玄龄小声提醒道:“李药师与庐江郡王有旧。”
“那又如何?”李世民伸手延请两位坐下,笑道:“正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药师何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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