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才温文儒雅,此刻锐气毕露。
李善神态自若,手负身后,剑眉星目,金石之声,虽不响亮,但却有昂然之意。
“月余前初入长安,便听满城传唱‘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长安’。”身侧的妇人轻叹道:“果然好儿郎。”
“怀仁之作首首精妙绝伦,令人叹为观止。”旁边的是长孙氏,轻声道:“不过怀仁应是巧逢……”
这句话说的婉转,但意思很明显……李善是恰逢其会,不是来相亲的。
但凉亭另一侧的坐榻上,却是另一副模样……太子妃的嫂嫂,出身范阳卢氏的卢氏频频问起,扬声道:“子构言其抛砖引玉,果不其然……”
之前一直喋喋不休的张氏闭上了嘴,听着太子妃、秦王妃打圆场,视线却落在李善身侧的张文瓘身上……她怀疑,是侄儿将李善带上来的。
一想到女儿,张氏就满心烦闷,转头看了眼,脸立即拉了下来……女儿端坐榻上,双颊飞红,看似端庄,却时不时偷眼看去,一副少女怀春模样。
哎,其实不仅仅是崔小娘子,隔壁榻上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娘子靠了过来,一边低声询问,一边盯着李善。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有任事之能,已爵封县公,又玉树临风,诗才扬名的李善,是她们最好的目标……父祖辈扬名天下,儿孙辈却藉藉无名,类似的例子多了去。
当然了,这不一定符合她们父母,乃至宗族的利益。
太子妃笑看这一幕,扯开了话题,“今日游园,百花绽放,诸位可有心头所好?”
如今云阳罗氏依附东宫,罗艺也颇得圣人优待,李建成将幽州视为对抗秦王府军事集团的支柱,太子妃自然要做个中人。
只略为说了两句的秦王妃脸上一直挂着笑容,只时不时瞥了眼李善,她记得前些时日,丈夫李世民还提起,李怀仁刻意隐忍,不想被卷入漩涡……今日如此张扬,直面罗寿,总不会是因为替这一个多月来受了委屈的天策府出口气吧?
如果说两年前,秦王夫妇还只是将李善看做微不足道的棋子,那么时至今日,李善的分量已经足够让他们重视了。
所以,秦王妃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裴世矩将族人裴怀节塞进天策府任录事……这是让李善出现变化的导火索。
秦王妃在心里反复思索,要不要让丈夫找个机会亲询……
接下来就是流程了,手持鲜花,或手捧花卉以献,吟诵一首诗……六人中,只有李楷、张文瓘、房遗直上前,王仁表、杨思谊已然成亲,但李善迟疑了会儿,并没有移步,手中也是空空如也。
一直不吭声的齐王妃哼了声,扬声道:“久闻李怀仁诗才,今日拜见太子妃,如此吝啬……”
“李推敲嘛。”秦王妃笑道:“今日诸君所献多有牡丹,记得怀仁月余前就以牡丹吟诗,传唱满城。”
李善脸上的笑容有点僵硬,微微偏头看了眼……除了房遗直懵懵懂懂之外,李楷、王仁表、张文瓘、杨思谊要么低头看地,要么抬头看天,无不忍笑。
那日在平康坊放声吟诵“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长安”,第二日李善入宫,在太极宫外被崔信抓住狠狠训斥了一顿……人家崔信虽然是宠女狂魔,但也不是不讲理的。
原因很简单,那日是杨思谊这个老人带的路……那家出了个新人,花名“牡丹”。
长得是真漂亮,众人起哄,李善被逼无奈才写下那首诗……事后传唱满城,多有人知晓内情,只是传不到后院女眷处而已。
再加上李善当日高中进士榜首,高声吟诵的那句“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咳咳,事实上,人家取花名“牡丹”就是因为李善这句。
瞄了眼恢复神态的罗寿、罗阳叔侄,李善在心里嗤笑两声……还真以为我要推敲啊?!
缓步上前,李善行礼道:“芙蓉园容万紫千红,吾最爱者,却难以采摘,故而空手而至。”
太子妃笑问:“怀仁最好何花?”
李善侧走几步,迎风而立,伸手指向小山侧面的湖面上,“吾最爱莲。”
第三百零八章 天意啊
之前在山脚下,李善已经考虑周全……自己短时间内是不会联姻的,但罗阳窥探崔小娘子,又是自己难以容忍的。
所以,李善需要摆出一个态度,将罗寿、罗阳叔侄乃至范阳卢氏、太原温氏子弟全都压下去,但又不能表示出自己今日有所求……说得简单点,就是既做什么又要立什么。
所以,李善选择两手空空上山,见罗寿挑衅后毫不犹豫的反击,最后点出了自己最好莲。
这句话说出口,李善面不改色心不跳,但心里有些懵逼……因为周围安静了片刻之后,响起了小声的议论声,隐隐还能听见悦耳清脆的小娘子笑声。
感觉到几十道视线投来,张氏侧头看了眼脖颈处都绯红一片的女儿,不禁心头火起,深吸了口气,狠狠瞪了眼不远处的张文瓘。
哪里有那么巧的事?!
之前罗阳手捧一盆名贵牡丹进献,太子妃顺手赐予崔小娘子,但后者却言不喜牡丹……太子妃随口问了句,不喜牡丹喜什么啊?
罗阳那厮顺杆子往上爬……拍着胸脯说了,想要什么,我这就下去采!
呃,反正认准你了……各家女眷都察觉到了气氛古怪,而且也看得出来太子妃有所偏袒。
但没想到崔小娘子颇有急智,指着湖面说了……最喜莲。
这下罗阳没辙了,曲江池上的确有莲,但这不是江南,关中的莲花还没开呢,采个毛啊……崔小娘子这几乎是摆明了态度。
至于吟诵莲的诗句……卢承基、温挺等人还真没准备,这个时代,莲还不被文人推崇,最后罗阳只能憋出几句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然后……没一会儿,李善就坦然直言,“吾最爱莲。”
这如何不让众人议论纷纷呢……张氏自然是认定了,肯定是侄儿张文瓘暗通消息,但崔小娘子却心里有数,只认为这是天意如此。
张文瓘被姑姑都盯的有些毛了……转头没话找话的和李楷聊着,心想反正是姑父交代的,回头姑姑您还是和姑父掰扯去吧。
如果说张氏是心中忿忿,崔小娘子是心中欣喜,其余女眷是在看八卦,李善自个儿懵懵懂懂,但罗阳……却是双目喷火,呃,大约是一种头上绿油油的感觉。
罗艺在前隋末年拥兵一郡,兵强马壮,早早投唐,境内不乏世家,更有五姓七家的范阳卢氏,罗艺本人娶妻幽州士族孟氏女,一心希望弟弟和儿子能与大族联姻。
从各个方面考虑,罗艺决定试着让弟弟罗寿联姻卢氏,儿子罗阳联姻清河崔氏。
一方面是考虑到这两家都地处河北山东,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卢氏、崔氏如今都依附东宫,有太子李建成支持,这是有可能达成的。
去年初,李世民率军在洛州大破刘黑闼,罗艺也率军南下,曾经路过清河,为父护卫的罗阳曾见过崔小娘子一面……
换句话说,不管是罗艺还是罗阳,都认定了崔小娘子……而今日,罗阳几度献殷勤,而崔小娘子无动于衷,偏偏李善只是随口一言……
罗阳咬牙看去,凉亭左侧的坐榻上的崔小娘子面容有些模糊,但依旧看得见那娇艳笑脸。
“砰!”
花盆碎裂的声音传来,众人循声看去,面色铁青的罗阳一脚将碎开的陶盆踢飞。
哎,不能怪罗阳失态啊,在他看来,这对狗男女那明显是有猫腻!
一个说最喜荷,另一个也说最喜荷……问题不在于在场的男女只有这两人说最喜荷,而在于,荷花还没盛开呢,若不是提前通过气,怎么可能那么巧?!
在听旁人解释几句之后,张文瓘都用狐疑的视线打量李善……这么巧?
不会是姑父通风报信的吧?
太子妃轻轻摇头,如此气度,高下立判,但如今郎君欲招罗家为腹心,正要将话题扯开,身侧的秦王妃却笑道:“怀仁,既最爱莲,可吟诗以纪。”
李善拱手行礼,遥遥眺望,心里暗叹可惜了,这个时节,江南莲花早已盛开,正好用上那首“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崔小娘子大胆的抬头盯着李善,这还是她第一次近距离观察这位被父亲赏识,被母亲厌弃的少年郎,皮肤略黑却面如冠玉,身量颇高犹如挺直青松,衣着简朴却自有一股凛然风范。
如果说你最爱莲是随口一言,那就不可能这么快成诗,毕竟李推敲嘛……换句话说,如果真的迅速成诗,那就是真的。
那就是天意。
李善在心底暗叹,感觉有点肉疼,上前两步,扬声诵道:“水陆草木之花,可爱者甚蕃。晋陶渊明独爱菊。乃至近,世人甚爱牡丹。”
几句话一出,罗阳的脸色更难看了,他进献的就是牡丹,这是踩着自己往上爬啊!
李善悠悠踱步,不急不缓继续吟道:“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听到此处,多有人色变,前朝文人赞荷,往往是赞其美景,而这篇文章却赞其出淤泥而不染,立意新奇。
“予谓菊,花之隐逸者也;牡丹,花之富贵者也;莲,花之君子者也。”
好吧,这是盖棺定论了,菊为隐士,牡丹为贵,莲为君子……呃,全都是言前人所未言。
“噫!菊之爱,陶后鲜有闻。牡丹之爱,宜乎众矣!”
李善转身,直视不远处坐榻上挺直身躯,专注凝听的崔小娘子,“莲之爱,同予者何人?”
一时间,凉亭周边一片寂静无声,良久后,秦王妃幽幽叹道:“出淤泥而不染,非常人所能及。”
呃,秦王妃这是想起丈夫了……不过李二还真算不上什么出淤泥而不染呢。
卢氏忍不住偏头看了眼小姑子太子妃,“此等文采,乃天授乎?”
太子妃瞄了眼,看见卢氏身边的郑小娘子用羡慕嫉妒的眼神打量着崔小娘子,她一时间找不到话说,她当然听得出来,李善这是“刻意”踩着罗阳呢。
一旁的长孙氏笑道:“怀仁所作诗文,无不精妙。”
卢承基点头长叹道:“仅此一文,怀仁之名可传后世。”
话刚说完,卢承基就清晰的听见一阵磨牙声……罗阳盯着李善,然后又看向崔小娘子,这对狗男女!
在其他人听来,这篇文章是借赞荷花出淤泥而不染,为花中君子,以喻自身……至少在外人看来,李善自去年扬名天下,所行是符合君子的苛刻标准的。
但在两个人听来,不是,不是,这明显是勾搭……呃,这是指罗阳,在崔小娘子看来,应该叫表明心迹。
因为李善最后一句“莲之爱,同予者何人?”是直视崔小娘子说的……而后者很确定,李善并不知道自己刚刚说过最喜荷。
所以,这是天意啊!
第三百零九章 膝盖中箭
缓步下山的时候,李善很抱歉的看向李楷……今日本来是好友一展风采,结果被自己衬托的黯淡无光。
都不用回头看,李善知道……无数道视线正盯着自己呢,除了那些小娘子之外,呃,还有不少少妇。
“家父已然定夺,今日只是过场罢了。”李楷倒是无所谓,搓着手兴奋的说:“今日之事必然盛传天下,此文正如子构兄所言,必能传之后世!”
“对了,怀仁,此文何名?”
“爱莲说。”李善随口应了声,才感觉有点不对……转头看了看,周围几人都是一脸的诡异。
呃,在其他几人看来,这个“莲”已经是确有所指,而李善如此大大咧咧的命名《爱莲说》实在是有点……
房遗直低声劝道:“怀仁,还需顾及坊间言谈。”
李善听得莫名其妙,左顾右盼,“甚么?”
还是王仁表厚道,上前解释了几句,李善不禁低呼道:“竟有此事?”
杨思谊仔细观察李善的神色,叹道:“怀仁……吾实在难断真假……”
大家都不相信会有这么巧的事……杨思谊实在是看不出来李善是不是装模作样。
而张文瓘狐疑的盯着李善,他跟着李善从贝州到魏州,亲眼所见后者筹谋,在他手里吃了亏的人多了去,强如刘黑闼、史万宝都丢了性命,听了这句话反而在心里确定……肯定是姑父通风报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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