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了,这和史万宝一路南逃,身边只剩下十几个亲卫有很大关系……人手不足。
“有鸡,有鸭,有鱼,有羊,居然还有酒。”李善的视线在突厥青年脸上打了个转,才看向史万宝,“突厥寇河北山东,杀戮无数,下博一战数万府兵战死,魂魄难归故里,不料原国公视为贵宾。”
史万宝颤颤巍巍的站起身,盯着出现在李善身后的田留安,“老夫奉圣人诏令……”
“圣人诏令?”李善大笑道:“是圣人命你顿足不前,陷淮阳王于阵中?”
“是圣人命你尽摧三万精锐,使全军覆没?”
“是圣人命你兵败,连失四州?”
冰冷的视线让史万宝额头上冒出一阵冷汗,他想出口辩解,却最终没有说出口,只能在心里发狠,待得日后……
“今日在场诸人,有淮阳王旧部柳护军,有秦王嫡系田总管,余者皆某亲信。”
李善慢条斯理的将一柄长刀丢在史万宝脚边,“猜猜,今日某会不会杀了你……”
后头的凌伯嗤笑道:“已然查问,只十六名亲卫,或死或降。”
史万宝瘦小的身躯猛地颤抖起来,花白的鬓角因为汗水紧紧贴在额边,他不敢信对方真的敢杀了自己……但自己能陷李道玄兵败身死,对方真的不敢吗?
院子里的气氛极为压抑,也极为寂静,唯有史万宝浓重的喘息声时不时响起。
片刻后,李善突然展颜一笑,“别怕。”
“某当然不会杀了你,你是原国公嘛。”
第一百二十二章 相见
“走吧。”
李善用眼神唰着突厥青年,冷笑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听得懂。”
突厥青年脸色有点难看,“去哪?”
还真听得懂啊……耍诈的李善没吭声,大步走出县衙,忍不住咬了咬嘴唇,在心里回想这一路上有没有将自己的具体身份泄露出去。
这货有点贼啊,一直装着听不懂汉语,所以李善南下途中看的紧但不怎么避讳。
“方圆三十里内,无突厥行踪。”田留安指了指东北方向,“他们已然来了。”
迟疑了下,田留安走近几步,低声道:“何必亲身前去?”
李善眯着眼眺望东北方向,实在看不清有没有李道玄,“田总管放心,若是事有不协,紧闭城门就是。”
田留安一皱眉头……对李善擅自做主,命苏定方杀入县衙一事,他有些许不满。
但这种不满,还在范围之内,史万宝贵为国公,被李善利刃相胁……田留安主要担心的是,这种事传出去,他日李善怕有麻烦。
迟疑片刻,田留安低声又劝了几句,言下之意无非是……你那骑术,就别去添麻烦了。
但李善不为所动……我种下的恶果,自然要亲手弥补!
呃,换个说法……我种的粮食,现在丰收了,当然得亲自去收获!
“对了,适才收到相州送来的消息。”田留安低声道:“刑州总管齐善行,率军南下之前,一把火尽焚刑州粮仓。”
李善微微点头,目光闪烁不定,这对他接下来的计划来说,是一个不能再好用的催化剂。
田留安身为魏洲总管,需坐镇城内,此次交换人质,柳濬率三百骑兵出城,李善只带苏定方、郭朴两人,周赵死皮赖脸一定要跟上。
目送三百骑兵出城,站在城墙上的田留安心里有着诸多不解,其中最为重要的就是……将那突厥青年放出城就是了,为何还要去接交?
“此子虽然尚未加冠,但确胸有韬略……而且心思颇深。”一旁的凌伯笑了笑,他对李善、周赵之外的其他人态度一向不错,“既然冒险出城,想必另有他事。”
田留安苦笑了几声,“久闻先生眼高于顶,不料却对李郎君青睐有加。”
凌伯的脸色黑了黑,什么叫我对他青睐有加?!
什么叫我眼高于顶……当年凌敬极得窦建德重视,所以很遭到其他夏国臣子的排斥,这也是他最后献策被窦建德弃用的原因之一,几乎每个人都持反对意见。
“虽然那张嘴……”张玄素提心吊胆的看着骑兵往东北方向驶去,“但此人通晓大局,长于谋略……就是骑术有点看不下去。”
张文瓘仔细盯着骑兵阵中的李善,真是放心不下,随口道:“李兄虽然骑术不佳,但陷入绝境,丝毫不乱,筹谋夜袭,又连夜急袭武城,论军略,论胆略……”
今日从相遇到两次遇突厥来袭,再到城内变故,连番事变,田留安还不太清楚李善一行人南下的细节。
但田留安看得见,南下五百人中,一半以上都是唐军,为首者却是这个二十岁不到的李善。
在这种情况下,被公推为首……绝不可能只靠名声,也不可能只是李善曾断定李道玄必败就能为首的。
谁能给他们希望,他们才会听谁的……更别说久经沙场的柳濬对李善如此俯首帖耳。
不仅仅是柳濬,名闻山东的名士张玄素,张文瓘是清河张氏子弟,凌敬当年曾险些一语而解洛阳之围……尽皆俯首帖耳。
现在田留安似乎知道为什么了,他一边凝神盯着城外,一边随口询问。
张玄素、张文瓘有些紧张,凌伯久历战事,倒是还有闲心思扯淡,用着尖酸口吻一一道来,虽然颇多对李善判断的鄙夷,但也不乏隐晦的盛赞。
田留安略略心惊,如此绝境,敢破釜沉舟,夜袭破营,的确不是普通人干得出来的,的确颇有胆略。
城外五里处,两支数百骑兵相向而立。
不知何时,天上的太阳已然躲入厚厚的云层,冷冽的寒风刮来,李善打了个哆嗦,瞄了眼身边双手还被绑的牢牢的突厥青年,“下次别再撞在某手中。”
远远看见对面的兄长,突厥青年不再隐忍,恶狠狠的盯着李善,用流利的汉语说:“必有再见之日!”
李善付之一笑,“还不傻嘛。”
“倒是记得还没脱身,居然没说……稍后即领大军破城,将某千刀万剐。”
突厥青年脸色一白,好似心事被戳穿了。
李善也没在意,突厥大军什么时候北返……很难说,就算明日突厥大军攻城,那也是有可能的。
但李善已经问过了,田留安、凌伯都断言,馆陶城内不缺粮草,兵力充足,别说是不擅攻城的突厥人,就是刘黑闼亲率主力来攻,也必定是旷日持久。
太子亲征,就算想等到突厥人北返,总不会等上一个多月,过完春节再出兵吧?
“去吧。”李善推了把突厥青年,转头吩咐,“还请苏兄、郭叔上前。”
苏定方和郭朴手持马槊,趋马出列,押着突厥青年步行向北,同时一行人从对面突厥军中出列,缓步而来。
气氛有些凝重,突厥青年斜眼盯着擦身而过的那些人,翻身上马,向突厥军中驶去。
突然一骑从唐军阵中驶出。
“殿下!”柳濬不等战马停下,就纵身而下,脸上欣喜之色溢于言表。
李道玄身量颇高,闲时儒雅,上阵英武,但被俘多日,此时面色蜡黄,颇有憔悴之色。
“你……”
“殿下,上马!”
李道玄嘴唇嚅动了下,随即摇头,只肯步行,甚至话都不肯多说。
渐渐的,渐渐的,李道玄的脚步越来越慢,因为他的视线中,出现了一个让他不愿再见的人。
“他……”李道玄突然偏头问。
柳濬低声道:“属下西窜,自下博南下,诸县均已易帜,入贝洲遭叛军追击,幸有李郎君出手相援,又夜袭敌营,攻破武城,一路南下得魏洲总管田留安接应。”
顿了顿,柳濬补充道:“那突厥人是在冀州被李郎君生擒。”
李道玄咬了咬牙,如果说之前是不想再见,此刻只能说是羞愧难当。
被俘多日,李道玄无数次的想起开战前李善的那些话,对战局的剖析,对史万宝的提防,以及最后李善大失所望后尖酸话语。
不听劝诫,以至兵败被俘,最后还是对方出手相救,复杂的情绪在内心深处翻涌,李道玄不禁停住了脚步。
李善倒是没那么多情绪,这是收获的季节……虽然被突厥人撵着屁股,但终究有惊无险。
李道玄的生还,必然会让李善这颗棋子的分量加重很多。
细细看了看已经不远的众人后,李善笑着远远眺望,随口道:“你说那位突厥首领是个可汗?”
周赵点头道:“听称呼是一位可汗,不过草原颇为混乱,大小可汗甚多,不知道是哪一位。”
“无论是谁,倒是个厚道人。”李善如此点评,脑海中回忆,突利可汗后来投唐,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位。
的确是个厚道人,不仅送回了李道玄,就连行军长吏薛忠也被送了回来,还附送了数十个人,李善扫了几眼,有的是李道玄的亲卫,有的是李道玄麾下将校。
这是买一送一之后还打了个大折扣啊,如何不是厚道人?
一旁的周赵捅了捅李善,朝前面努了努嘴,李善这才发现……李道玄停住了脚步。
这是死要脸啊!
“道玄兄。”李善出列上前,行了一礼,温和的说:“胜败不过兵家常事,若是道玄兄因此一蹶不振,再无往日风采……”
“别说了!”李道玄的声音尖锐而急促。
李善微微叹息,下博之败给李道玄的打击太过沉重,让这个不到二十岁的青年脸上满是颓废灰败之色。
“已然听柳兄叙述下博一战,此战之败,罪在史万宝顿足不前,以至于道玄兄破阵后陷入重围。”李善轻声道:“若非如此,道玄兄此战即使难胜,亦不至败北。”
李道玄脸色略微好看了点……李善自然而然的将火力引到了史万宝的身上。
这是理所应当的,若不是史万宝闹幺蛾子,李道玄自认即使败,也不会全军覆没。
“当日离城南下,若不是道玄兄以精锐亲卫护送,小弟也难以生擒那突厥人。”李善轻笑道:“一饮一啄,系之于分。”
看李道玄还是闭口不言,李善叹道:“离城南下,是小弟做了逃兵,道玄兄是不肯相谅吗?”
李道玄突然后退一步,长长一揖,“此生不敢或忘。”
“过了,过了。”李善扶起李道玄,“当日初遇,一见如故,道玄兄不鄙小弟粗陋,视之为友,此生愿相扶前行,自始而终。”
刚说出口,李善就觉得有点不对……说错话了!
换成凌伯那种老狐狸,怕是要怀疑李善这是在说……救命之恩啊,这人情一辈子都还不完!
还好李道玄此刻心神大乱,年纪又轻,没想歪。
“咳咳,咳咳!”
李善还想再补充几句渲染气氛,却被周赵的咳嗽声打断了思绪。
“李兄,那边来人了。”苏定方抢到近处,指着北面。
五六个突厥人正趋马而来,停留在两军中间,其中一骑驶近,放声高呼道:“请医者一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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