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是开学后第二个月的第三天,我跟班上大部分同学都混得熟了。这个时期的我生龙活虎,完全是班上的开心果、或说是风云人物。我可以感觉到郑白白对我的好感度日益提升,她时不时露出的那一抹甜甜的笑容,总让我有种再一次初恋的悸动;我在班上的成绩也是名列前茅,虽然还没到段考周,但是平常小考的成绩我稳定能拿个八、九十分,这都多亏了我早就读过了这一切书本,如今不过是老调重弹。
但我没想到事情竟会出乎我的预料。
中午抬餐盒的时候,我跟阮冬月同组,要共同从校门口的送餐车上提餐桶回班级。起初很顺利,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我心情特好的提着餐桶一边,阮冬月则提着另一边,两人走向教学楼的阶梯。可就没想到她那一边的力量突然消失,我哪有时间反应?那汤汤水水的菜就「哗啦」一下全洒在地上,我第一时间还以为她是受伤了还怎么了,但定睛看才发现她只是默然站着,嘴唇紧紧抿着,像在忍着什么悲伤。
「怎、怎么啦?」
「你一定不懂吧,我的难过?」
「难过……?」
「你的成绩那么好,周遭那么多女孩子围绕,怎么会明白?我只是个魁儡,受人指使到今天,每天固定时间来上学、回家固定读四个鐘头的书,固定在十点的时候熄灯睡觉,别人在看什么戏剧、玩什么游戏我一点都不知道,我也不会化妆打扮,每天都像个丑八怪一样蓬头垢面……我受够了,我受够了……」
我张大嘴巴愣望着她,不对,这件事过去没发生过。阮冬月在高中三年以来虽然沉默寡言,鬱鬱寡欢,但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耍性子,我直觉感受到是我的变化引起她的变化,就好比开学那场四人接力张芷轩的情况一样,一定是我的改变引起了某些不一样的后果──现在最重要的问题在于,这些后果到底是好的还是坏的?我可以抚平这些波峰图的变动吗?
我逼自己快点想起三年来阮冬月的一切:她话不多,朋友很少,我曾经从八卦又没良心的杨东浩那边得知,她会写小说,而且内容似乎是所谓的bl小说。上课时振笔疾书写的或许是笔记,也可能是小说。并且从她说的话来判断,她的家教很严,这种高压家长在我二十六年的人生当中也看了不少了,这样被逼着读书、生活毫无自由可言的孩子,对于社交上也常常表现出不太熟络的样子,自信心当然是非常低落……更糟糕的是,他们看似听话,实际上内心的火山却不断不断在酝酿,等着哪天突然爆发。
看着她我就想起高三毕业时,我因为胃溃疡没能去考学测,而后七月的指考还考得像坨屎一样。那时候一向对我骄傲万分的爸开始对我有些不满,在我毕业后又窝在家里整整两个月不出门的举动,终于投已冷嘲热讽。
那时候,我也是很难过的吧。
所以才会放弃自己,连再考一次的勇气都没了。
「你不是一无是处吧?」
「我什么都不会!我不要再过这样的生活了,我不要再这样下去了……」她摀着脸哭了起来,一直一直摇着头,两股细细的辫子不断甩来甩去。我的心更痛了,尝试开导道:「你不是会写小说吗?」
她的哭声戛然而止,透过指缝看着我。
「……你为什么知道?」
「猜的啦,看你上课都很认真的在日记本上涂涂写写,我就猜应该是在写小说吧,我身边也有朋友是这样的啊。」
她红着脸擦掉眼泪,头低低的看着地上的菜汤,吶吶道:「我写的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
「那也是种才能啦,干嘛这样否定自己呢。」我在那一刻还真的相信了自己扯的狗屎,聚精会神的道:「你看啊地球上有七十亿人,每个人生下来都长得不一样,有人说世界上会有三个人长得跟自己很像,但再怎么像,就算是双胞胎,也有一些很细微很细微的不同啊。不管是眉毛高一些、鼻子挺一些、头发长一些……总之肯定有所不同的嘛,再说,你又难保自己写的小说哪天不会感动到哪一个人呢?这样你还要说自己一无是处?」
「我写的东西很特别……」
「很特别才好啊,不然大家都写些你儂我儂的东西,太无聊了,这样吧,不管你写的是什么,就让我当你的第一个读者吧!」我假装不知情的暗示道:「就算是男同志的恋爱故事我也接受啦!」
在那一瞬间,她眼中的神采可谓光芒万丈,看起来她似乎没事了,我心里稍微松了一口气,但当然这不会是结尾。
「你喜欢什么样的cp?副黑攻跟天然受是最棒的对吧?还是说你喜欢年下攻和女王受的配对?傲娇受?总攻?哪哪湘雨同学,谁是你的真命天子,还是说,你是谁的真命天子?」她两眼的光芒刺目得我眼皮都快睁不开了,啊啊这不是我要的结果啦!我尽量不明显的稍微离开她过分靠近的脸一些,好在这时候杨东浩那傢伙看见了这边的状况,一边呼喊一边跑了过来。
阮冬月呆呆的望着中气十足大喊着的杨东浩,忽然间那张脸凑到我的鼻头上,两隻眼睛瞪得像是仓鼠一样充满精神,「是健气攻吧!你是什么受?什么受啊湘雨同学?弱气受吗?难道是公主受!?」
都不是!我是道道地地的直男!
我想这么说,但又不想坏了她的兴,只好打哈哈的跟那边的杨东浩会合。
「怎么菜洒成这样?啊啊,班里的人等你们好久了,原来是发生了这样的事,谁弄的啊这是?」
被问及这样的问题,本来兴致勃勃的阮冬月顿时萎顿了下去,那双其实满漂亮的眼睛旁边有两颗未及掉下的眼泪。我实在不忍心再在她那脆弱的心灵上增添压力,于是抓着头笑道:「我刚才手滑弄掉的。」
阮冬月吃惊地望着我,我对她眨了眨眼。
「啊你真的有够智障啦!算了算了,去跟老师报备一下,同学老师应该会体谅的,恩,应该。」
于是我被老师叫到办公室臭骂了一顿。
班里硬生生少了两样菜,所以同学只剩下炸鸡翅、炒油菜可以配饭,关键的黑胡椒猪肉和高丽菜炒培根非常安稳的躺在校门口前,我不只受着班里的人们白眼,还在午休时间被叫去清理柏油路上的菜渣。不得不说菜洒在那种柏油路上真的有够难清理,我们不被允许用水桶直接将菜渣扫进水沟,要先用手捡,直到没有菜渣后,才能够用洗碗精水刷地。一边刷,我就一边诅咒杨东浩那没有义气的王八蛋,那廝竟然加油添醋的跟班里人说什么我顾着把妹,结果太得意忘形,自己被自己给绊倒,说着这些话都不怕遭天谴吗?
「对不起,湘雨同学……」
阮冬月好像很愧疚的样子,一边用塑胶刷刷地,眼泪一边掉。
「让你替我背黑锅,明明那是我造成的……」
我叹了口气,「没差啦,这也是我自愿的,如果能透过刷一刷地就让你开心起来,我觉得很值得啦。重点是杨东浩那傢伙,给我乱散布谣言,回去我肯定要捏爆他的卵蛋。」
她忽然停下动作,看起来脸红无比,我才想起自己在女孩子面前说了太粗俗的话,正要道歉,却听她轻轻的道:「……畜攻」
「啥?」
「你是鬼畜攻对吧?」
「额……」
「然后东浩同学,他一定是健气受,对,一定是这样的!」她过来抓紧我的双手,一副完全体谅的神情道:「我会支持你们的配对!不管别人说什么,都不要放弃你们的爱情!知道吗湘雨同学!」
我已经无力反驳,只能无奈的点头,鬼畜攻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如此这般,终于也解决了一件有些让人头疼的事情──我本来是这样以为的,直到下午杨东浩向郑白白告白。
他真的跟她告白,就在放学的时候,在举办升旗典礼的广场上,把手放到手边大声道:「郑白白同学,我是杨东浩,我喜欢你!」那时我跟郑白白刚有说有笑的走下楼梯,听到这件事顿时双双愣住,我转过头,恐慌的看着她的表情变化:先是惊讶、然后又是那种嫣嫣然的微笑。
不行,不能这样……我紧抓住书包的提把,如果杨东浩又跟她在一起了,那糟糕的歷史又会重演,我又要变得一无所有、变得失魂落魄、变得孤单寂寞、变得无人闻问、变得……
我们的位置刚好在广场不容易注意到的角落,白白正要走出楼梯口,但我被一股衝动驱使着伸出了手,紧紧地抓着她的手臂。她吃惊的转头望我,但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尷尬地将手放开,我到底在干什么?她有喜欢任何人的自由,我难道要阻止她吗?凭这样我也敢说自己喜欢她吗?
空气好沉重,好像冻结成块的油脂,她是在什么时候都能泰然自若的女人,即便在这个时候,也能用那种自然的笑容对我道:「我们是很好的朋友,对吧?」
我沉默不语。
「那明天见囉?」
我握紧拳头,开口道:「我喜欢你,白白。」明知道说出来会让场面变得很难看,明知道如果她拒绝了之后见面会很尷尬,但我就是无法忍受自己不说出口,我就是无法忍受再回到那样冰冷孤独的生活,我告诉自己这样做会值得的,会值得的。
她停下来,脸上的笑容慢慢减褪,不知怎的,我觉得自己的尊严随着她笑容的减少而逐渐崩解。
「芷轩,你也刚要回家吗?」
她开口,却不是对我说。
我像是被雷击劈到一样,陡然旋过身子,张芷轩提着书包,目光空洞的望着我。
「……」我不知道要说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心中有一股空洞以空前的速度扩大,几乎把我吞没,几乎把我整个人拉进去,连灵魂都吃乾抹净。
张芷轩什么也没有说,她默默地从我们身边走过,平凡得好像陌生人。
我无话可说,我不知道那是不是代表着这么多年以来,我心中对她有的那一份依赖,早已转变成为不可或缺的感觉。无法忍受在被猫头鹰闹鐘叫醒的时候,只能空落落的看着响动不停的闹鐘;无法忍受自己煮的那超级难吃的饭菜,终于餐餐以泡麵代餐;无法忍受点开手机好友栏位,却迟迟不敢按下「播出」的按键……
我是不是早就喜欢她,但我从没承认?
可是如果我向她表白,日子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我喜欢的人是她,还是为我嘘寒问暖的她?我能把自己的没用建筑在名为喜欢的表象上面吗?那是不是太自私了?
我有种追出去的衝动,可终究被自己的羞愧感吞没了,我没有顏面去追她,可恶,我好喜欢她,没错,我现在才意识到,我真的好喜欢她,不能没有她,没有她心里就空空荡荡,直到她离开我之前,我都还能开怀大笑,但在她结婚后的两年,我记不得什么时候曾经发自内心的大笑了。
我是真的,很喜欢她,喜欢到让我觉得说太多喜欢都变得肉麻了。
可恶。
「芷轩!」我拋下了白白,啊啊,我真是个浑蛋,但是如果不是芷轩,如果不是芷轩的话,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现在。她就在校门外的围墙边走着,我追得紧,她就走得更快,头低低的,像是不愿让人看到她的脸。
我抓住她的肩膀,才发现她脸上全是泪水,啊我到底干了什么傻事啦!
「你干什么……放开我……去陪你的白白,去跟那些女孩子在一起啊,反正我、反正我就只是配角……」
「芷轩!」我抓住她的双手,真挚的道:「我喜欢的是你啊!」说完我就感觉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害臊,才不过几分鐘前我才跟一位女孩说了同样的话。她似乎也感觉很荒谬,用力把我推开,吸着鼻子喝斥道:「你怎么可以这样子花心!你以为女孩子听到你说这样的话会开心吗?如果你还有点良心,就为你先前的告白负责,而不是在这边对我说这种话,这样太差劲了!」
我低着头,她说得一点都没错,我超级渣的,但……
「我说的是真的。」
她狠狠的揍了我的肚子一拳,痛骂道:「你只是想安慰我而已,你知道我喜欢你,因为还想维系这段关係,所以逼不得已说出这些话而已!如果你要我好一点,那就为自己说过的话负责任,你的告白我一点都不开心,一点也不……」她不甘的咬紧嘴唇,眼眶湿润润的,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渣成了什么德行才会让一个女孩子哭成那样,但肯定是很坏很坏的吧,我的行为。
「解释。」她全身都在发抖,握着拳头,像在忍耐着什么,「跟我解释,你为什么跟白白告白,又为什么跟我告白,不要说谎,只要你一说谎我就从此不再跟你说话,你再不是我的朋友,我不会接受你这样的朋友。」
我吸了口气,老天,她的拳头有够重的。
但说到解释我却懵了,难道我要说,因为我从二十六岁回到十六岁,因为我想要达成过去所没有做到的事情,所以跟白白告白吗?她会相信吗?相信了才奇怪吧!
但她的表情如此决然,我知道,一旦我的话里面有哪怕一丝的谎言存在,便会被她立即察觉,到时候她真的会跟我断绝关係,我相信她会那么做。
所以我语重心长的缓缓道:「芷轩,其实……其实我来自未来。」
她失神的望着我,然后牙关紧咬,母夜叉的性格全然显现。
「你这个渣男!」
一拳、两拳、三拳、四拳……每一拳都揍得比上一拳还要沉、还要深,彷彿她的怒意化作了暴力,一一发洩在我的肚皮上。她终于停手了,但我没有住嘴的想法,我继续道:「在那个未来里面,你不在我的身边,我非常非常的难过,非常非常……但我不知道自己对你的感情到底是什么,我一直觉得自己的失败,是因为没有跟郑白白告白,但现在我才发现我最大的失败,是在你快要离开的那几个日子,没有对你说一声谢谢。」
我是发自肺腑的说出这些话,就算被当成智障也没关係,我是真心诚意地说的,句句真实。
她仍然扁着嘴,愤怒地望着我,但我释怀了,我做到应该做的事情了,那件事不是跟白白告白,是跟芷轩告白,是向她说一切,说我想念她,说我真是个白痴,才会那么多年以来,选择忽视最亲近且最关照我的她,我只是不敢承认自己感情的傢伙而已。
但如今我做到了。
「你这些理由真的是世界上最烂的。」
「那都是真的!」
她擦掉眼泪,瞥向一边,没有看我。
「好啦,之后,我们还是朋友。」
「真的?」
她微微笑,「真的。」
我松了一口气,整个人虚脱的躺在墙上滑了下来。
「太好了、太好了……」
这样的话,未来必定发生某些改变,但绝对是往好的方向发展的,至少我没给自己留下遗憾。那样的话,起码我不会再继续悔不当初,自责肯定是人类情绪中最毒的那一个,我可不希望再自责了。
我突然觉得很累,也许是被揍得太惨的关係,那种疲惫往四肢扩散出去,转眼间我的眼皮就沉重得不停盖下。我很努力很努力的想要打起精神,却如何尝试都没办法。
最后我看见的,是张芷轩落寞地站在我面前,脸上带着淡淡的哀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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