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高炽的双眼死死盯住了解缙,平素温和的目光,此时如刀锋般锐利逼人。
“是下面的苏、松、嘉、湖籍贯官员们的意思,还是你们的意思?亦或是混在了一起?”
杨士奇、杨荣都闭口不言,解缙艰难答道:“是下面官员们的意思。”
“这就是你们内阁商议出来的结果?靖难刚刚结束,北方打成了一片白地,南方也全都民穷竭力......眼见着就是海内鼎沸的时候,四处都在用钱,你们要让朝廷拿来救命的赋税,拿去养那些贪官污吏?”
朱高炽愤怒至极,狠狠地拍了一下案几。
“你们以为父皇是建文那无知小儿吗?!”
“黄子澄、齐泰给建文小儿的建议是什么?”
“均江、浙田赋,诏曰:国家有惟正之供,江、浙赋独重,而苏、松官田悉准私税,用惩一时,岂可为定则。今悉与减免,亩毋逾一斗。苏、松人仍得官户部。”
“解缙!”朱高炽以手戟指,“现在就用大白话翻译翻译!”
解缙臊眉耷眼地勉强解释道:“建文帝认为太祖高皇帝时定下的赋税制度不合理,江浙的赋税太重了,只是开国时用来惩戒的,不应当一直持续下去......下令平均江浙地区的田赋,按每亩地不超过一斗粮的统一标准征收,苏、松等地出身的官员,可以作户部主官。”
宦官进来收拾好了地面,朱高炽也恢复了冷静,他抿了口茶水。
“洪武朝的时候,禁止苏州或松江人氏被任命为户部尚书,借此防范出身于这些富庶州府的人们把持财政,偏私家乡,从而牺牲了国库的利益。建文帝年幼无知,被那些出身大地主家族的文臣一忽悠,便废了太祖旧制。”
“现在齐泰、黄子澄的坟头草还没长出来几寸。”朱高炽扫视了三人一圈,“你们就这么着急,想下去陪他们作伴吗?”
解缙和其余两人心里顿时感到一阵寒冷。
他们都没有想到朱高炽会生气成这样。
实际上,朱高炽平日里对他们这些文臣都是极为温和、尊敬的。
这种态度让他们很难不联想起建文帝的时代,虽然那个时代很短暂,但是确实也是文臣们的快乐年代,非常值得怀念......
建文帝异常尊重文臣,保护他们的利益,鄙夷那些粗鲁的武夫勋贵,制定了非常多的有利于地主阶层的政策。
怎么就一眨眼,这么好的皇帝被篡位了呢?
可时势如此,也只能徒呼奈何的同时接受新帝,不然难道真的让年轻有为前途无限的他们,去地下跟齐泰、黄子澄作伴吗?
解缙等三位内阁官员心中百转千回。
杨士奇忍不住低声道:“殿下息怒,臣以为此事还需谨慎斟酌。”
朱高煦看着杨士奇,沉默了片刻后,忽然露出了微笑。
“虽然你们都没有开口问,但心头定是已经按捺不住了吧......想知道基于两税法做的税制改革递上去,陛下今天对此的态度如何。”
杨士奇和杨荣对视一眼,都点了点头。
解缙其实比二杨更加好奇,只是在这个时候,谁先开口就会显得太过急切。
朱高炽大抵是被内阁免税的骚操作给气到了,今天执意要打击打击这几个自负才学的帝国青年才俊。
让你们接受一点来自姜先生的小小震撼。
知道知道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沉吟了片刻,朱高炽径直说道。
“——陛下半点都不打算采用。”
怎么可能?
这个消息让三位内阁大臣惊愕无比,纷纷抬起头,他们原以为杨士奇所提出的建议一定能得到朱棣的认可,朝廷肯定会采纳新的土地税收政策,却没料到竟是如此结果。
“是不合陛下的心意吗?”杨士奇苦涩地问道。
朱高炽反问道:“你们觉得陛下为什么要反对?”
这话把大家都弄懵了。
杨士奇立马起身拱手道:“臣不敢妄言。”
杨荣皱眉思索良久,也是不敢吭声。
唯有解缙,长舒了一口气道:“陛下明鉴。”
“便是不恢复井田制,现在的土地和税收制度也是不能轻易动的,若贸然动摇,将会影响大明社稷根本,因此臣以为,此事事关重大,不能拍脑袋做决定......还是要从长计议。”
解缙站着说话不腰疼,是因为出主意这事跟他压根就没关系,从头到尾都是二杨的责任。
朱高炽站了起来,背着手走到窗前看着院子里那颗树,缓缓地说道:“是因为陛下得到的对策,比你们提出的,要好得多的多,甚至可以说——接近完美!”
杨士奇面色微变,顿时觉得脑子里嗡地一响。
想办法这件事是朱棣压给朱高炽,朱高炽又压给他们的。
明显是命题作文,戴着镣铐跳舞的那种。
杨士奇的主意也只是对两税法修修补补,借此交个差事罢了。
但即便如此,杨士奇依旧不认为,会有人能提出比他更好的对策。
杨士奇的那句“不可能”几乎是要脱口而出,可终究是有几分养气功夫的,忍住了,只是神情变幻不停,目光闪烁。
颇有城府的杨荣则是陷入了深思,跟此事最不沾边的解缙眼珠子一转反倒率先开口。
“殿下何故如此?”解缙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陛下不采用这个法子,难道是......?”
“便是如你所想的那般。”
朱高炽把三人心思看在眼里,随后淡淡地将姜星火提出的“摊役入亩”陈述了一遍。
三人脸色再次变化起来,各有不同的表情呈现。
杨士奇脸上带着微微震惊之色,他似乎没料到永乐帝居然会打算采取如此激烈的措施!
杨荣则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不住地点头赞叹。
倒是解缙,他并没有露出特别惊讶或者钦佩的表情,只是跟吃了死苍蝇似地憋得面色难看。
解缙很快就回过神来,试探着问道:“这个法子,陛下真的准许?”
朱高炽颔首道:“是啊。”
“这样一来,岂不是等于彻底废除了徭役?那以后读书人寒窗十几年、几十年考上举人,也没了免除徭役的特权?”
“如何这般说。”朱高炽奇怪地看着解缙,“对举人这部分特权自然是会有补偿的,譬如每月额外发放的廪米或是布匹,国朝总是不会亏待的......把老百姓服徭役的钱摊在了田税里,大家都不用服徭役了,难道不是更好吗?”
解缙怔了半天。
“......有辱斯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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