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现代留过学 - 第六百五十章 礼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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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祐元年十月庚寅(初六)。
    赵煦和往常一样,下了经筵后,便到了庆寿宫给两宫问安。
    “六哥……”向太后等赵煦坐下来,便道:“陕西转运使范纯粹上奏,乞以其边功,换诰命与其生母张氏……”
    说着她将一封奏疏递到赵煦手中。
    赵煦接过来看完,感慨道:“真孝子也!”
    然后,赵煦就看向两宫:“太母、母后以为呢?”
    太皇太后道:“老身倒是想成全,只担心舆论物议……”
    向太后也点头道:“吾与娘娘一般,这等孝子行径,理当褒扬、成全!”
    “就是担心舆论物议,恐太学、御史台议论,以为有悖礼法……”
    范纯粹是范仲淹最小的儿子,其出生的时候,范仲淹的正妻李氏已亡故多年。
    自然他不可能是范仲淹正妻所出,而是其妾室张氏所生。
    在封建社会,妻是配偶,是主人,在家庭内部的权力,仅次于丈夫。
    但妾嘛……
    说直白点,就是个工具!
    所以,可以被随意处置。
    士大夫们互赠爱妾美婢,甚至被认为是一种美德,也是表达彼此感情最好的办法——好兄弟,咱们感情铁,这个女人就送给你了!
    就连妾室所出,在法理上,也是属于正妻的孩子。
    譬如赵煦的生母朱氏就自动自觉的把自己代入民间的妾室的角色。
    所以,在她眼中,赵煦是向太后借她的肚子生的孩子。
    所以,向太后抚养、保育赵煦,天经地义。
    回到范纯粹的这个请求上,他请求用自己的边功,来给生母换一个诰命。
    这就触及到了礼法了。
    妾,是无论如何也不可以与妻平起平坐,享受相同待遇的。
    否则,就是乱了法度,坏了纲常。
    妾就是妾!
    再怎么样,也改变不了妾的地位、出身和角色!
    其在为妾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自动丧失了作为人的很多合法权力。
    正如赘婿,其在选择入赘的那一刻,就已经自动丧失了很多权力。
    这是整個社会的共识,在儒家主导的传统社会意识形态中,远高于法律。
    赵煦拿着手上的奏疏,他心中也自有着思量。
    “此事,是个考验。”他想着。
    他不确定,这是向太后在考验他,还是太皇太后在考验他,仰或者两者兼有。
    可他知道,这个事情他必须给出一个完美的答卷。
    道理很简单。
    赵煦也不是向太后所出。
    他也有生母在!
    如今,出了这么个事情,向太后会不会担心,她的地位受到影响?
    会不会担心,赵煦长大后,将她抛到一边,跑去认朱氏,甚至废掉她,而将朱氏扶正?
    当然,赵煦是可以选择直接拒绝范纯粹的请求。
    可这太做作,同时也太生硬了。
    有悖于人的常理,也有悖于赵煦的人设。
    这样想着,赵煦就道:“太母、母后,我记得,陕西转运使范纯粹,去年自河中府改陕西转运使,曾五次拒绝朝廷诏书,理由是,其母年事已高,他需要侍奉在身周,但陕西路远,他担心舟车劳顿……”
    “是有这事。”两宫点头。
    范纯粹是庆历六年生人(1046),其父范仲淹则是皇佑四年(1052年)去世。
    范仲淹去世的时候,他才不到七岁,彼时,范纯佑、范纯仁虽然都已成年,但范纯佑身体不好,范纯仁则需要守孝,另一个哥哥范纯礼年方十六,显然不可能照顾年幼的范纯粹。
    故而,范纯粹是张氏教育抚养长大的。
    母子感情,无比亲密。
    范纯粹出仕后,无论去那里为官,都会带上其母。
    其侍母之孝,天下有名。
    便是宫中,也听说过他的孝名。
    赵煦就记得,去年范纯粹五次拒绝陕西转运使的任命的时候,两宫就都感慨过——真孝子也。
    于是,两宫一度考虑,要不要给他换一个好一点、近一点的地方。
    但,吕公著坚持认为,陕西转运使非范纯粹不可。
    因为——假如范纯粹不去陕西。
    那么很可能,去陕西的就会是一个新党激进主战大臣。
    比如说,当时的兵部侍郎许将,就是一个呼声很高的人选。
    为了不让新党的人去陕西,就只能委屈范纯粹了。
    最后还是范纯仁做的工作,说服了范纯粹范纯粹才在安置好母亲后,赴任陕西。
    所以,在范纯粹的视角,他现在用功劳,给母亲换一个诰命,合情合理。
    赵煦想着这些,便感动的道:“我在集英殿读书,听先生们讲过历代孝子的故事,我以为,如今陕西转运使范纯粹之孝,即使放在古代,也可堪与那些孝子忠臣并列!”
    向太后听着,脸色稍稍一黯,心中还没来得及叹息,就发现自己的手,已被六哥握住。
    她看向赵煦,便见这孩子,动情的唤着她:“母后……”
    “哎!”向太后轻轻应了一声,问道:“六哥怎了?”
    赵煦道:“儿只是想起了,陕西转运使之兄,学士范纯仁当初入朝后儿特意命人打探过其家族的事情……”
    “如今,见到陕西转运使,为了其母求一个霞披,如此艰难……”
    “而我却有母后慈爱、抚养,太母保佑拥护,事事为我着想!”
    “就连我母妃,也被照顾,蒙恩升为皇太妃,连所住的妃阁,也升为殿……”
    “与陕西转运使相比……我是何其有幸,又是何其幸福!”
    “愿生生世世,为母后子,太母孙!”说着,赵煦就依偎到向太后身上,开始使出小孩子的必杀绝招——撒娇求爱。
    向太后抱着自己怀中的孩子,听着那一句‘愿生生世世为母后子,太母孙’,顿时感动起来,深感这孩子真是孝顺,也不枉自己事事都为他着想,便伸出手,抱着这孩子,眼眶中流下热泪,嘴中不住的道:“六哥……六哥……”
    便是太皇太后,也是忍不住眼眶一热。跟着伸手抱住了赵煦,道:“好孙儿,太母也愿与官家,生生世世为祖孙!”
    这就是赵煦的破题之法。
    在这个时候,就不能讲道理,用理性。
    而是应该直接打感情牌。
    而两宫要的,也只是他的态度,而非他在范纯粹的问题上的看法。
    很显然,赵煦给出了一个对她们来说,满分的答案。
    良久之后,向太后拿起手帕,擦了擦自己的眼角,似乎想起了什么,问道:“六哥方才说,范纯粹为其母求一个霞披,很是艰难?”
    “此事怎么说?”
    赵煦于是和向太后介绍了一下,范仲淹家族那理不清,剪不乱的复杂背景。
    这涉及到范仲淹的身世。
    范仲淹很小的时候,生父就已经去世,其母谢太夫人带着他改嫁给了一个叫朱文翰的官吏,并跟着其到了长山生活,他长大后,才知道自己姓范,并立志要认祖归宗。
    这一段公案,两宫自是知道。
    所以,赵煦只简单的一句话带过。
    但,范仲淹和苏州范氏宗族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才是赵煦介绍的重点。
    两宫听完赵煦的介绍,都有些不太相信
    “真有此事?”向太后皱起眉头:“那苏州范氏,还敢如此?”
    赵煦道:“母后,非如此,当年范文正公,为何会将其母先葬南京,后迁洛阳尹川?”
    “若非如此,范文正公为何临终遗言,也是要葬洛阳尹川,而非归葬宗族坟茔?”
    两宫听着,若有所思!
    是啊!
    范仲淹,若真认自己是苏州范氏,其母身份特殊,不能归葬苏州范氏陵园也就罢了。
    那他自己又为何不选择在死后归葬苏州呢?
    “儿早叫石得一查清楚了……”
    “这些年来,范学士兄弟,对苏州范氏,也是不胜其烦的。”
    “儿还听说,熙宁十年,陕西转运使升任朝官皇考恩封其母张氏为县君时,这些人就曾闹过一场,皇考无奈,才改封乐寿县太君。”
    国朝传统,升官是和封妻荫子以及追封父母乃至于三代是挂在一起的。
    所以,一个官员的升迁,通常伴随着整个家族,乃至于祖宗的阶级跃迁。
    依例,京官升朝官,父授散官,母封县君。
    而县君是命妇,可以穿戴霞披,称夫人。
    太君则只是一个荣誉头衔,并不能穿戴命妇服,也不享有命妇该有的特权。
    两宫听着,顿时动容:“竟有此事!”
    “何止……”赵煦道:“当年范文正公,为求认祖归宗,而苏州范家,却以为文正公意图争产。”
    “最后,逼得文正公不得不承诺:只求复姓,别无他寄。即使如此,范家众人也是等到文正公升到了两使职官,前途光明,才勉强答允!”
    “文正公尚且如此,何况其子,尤其是自幼无父,只能和母亲相依为命的陕西转运使?”
    苏州的范家宗族,对于范仲淹一家pua到什么地步?
    范仲淹在苏州当了半年知府,离任之后,终生都再也不回苏州!
    这是被恶心的。
    范仲淹,少年时,以为自己的家是长山朱家。
    长大后,知道身世,以为自己的家在苏州范家。
    但最终兜兜转转,他唯一认可的家,只有一个地方——南京应天府(商丘)。
    他的母亲,妻子以及儿子、女儿,都在应天府。
    母亲死后,首先安葬的地方,也是在应天府。
    后来才改葬洛阳。
    之所以将母亲迁葬洛阳,是因为范仲淹喜欢洛阳,选了洛阳作为自己最后的根。
    这些事情,赵煦在他的上上辈子,就已经在章惇的主持下,查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不过,那是为了找范家兄弟的黑材料,整他们的罪名。
    而苏州的范家那帮人,在这个过程中非常配合。
    甚至捏造罪名,诬陷、诋毁范纯仁兄弟。
    其下作程度,连已发誓必须十倍报复旧党的章惇都很嫌弃。
    根本不采用他们提供的那些黑材料。
    反而是,依据实情上报了有关细节。
    所以,在绍圣时代,范纯仁、范纯礼、范纯粹三兄弟,虽然也被打击报复了。
    但打击报复的程度,相对于那些去岭南吃荔枝,到崖州钓鱼的人,要轻的多。
    至少没有往死里整。
    真要往死里整,他们三兄弟一个也别想活!
    两宫听着,互相看了看。
    “竟有这样的人……”
    “若是这样的话,此事就难办了!”
    确实,苏州范家的人,这一次若也跳起来搞事。
    范纯粹的请求和辛苦,恐怕又要白费了。
    因为,清官难断家务事!
    人家宗族内部的事情,哪怕皇帝也难以干预。
    强行干预,闹将起来,搞不好是一个礼法危机。
    可若是就这么让苏州的范家那些如愿了。
    赵煦的脸往哪里搁?
    若连这个事情都摆不平,他将来又怎么去摆平那些更困难的事情?
    所以,赵煦道:“太母、母后,此事倒也不是不能解决。”
    “只是,需要太母、母后开恩。”
    “嗯?六哥有办法?”向太后在知道了范纯粹的身世,也知道了其侍母孝顺的种种故事后,自然是愿意成全的。
    就连太皇太后也道:“官家有何办法?”
    “却是得请太母、母后,召见故执政李昌龄家中命妇入宫,与之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让李家人出面,与范学士商议,往文正公陵前占卜,告文正公神灵应允,以张氏为继室。”
    “然后朝廷再下诏,追认此事,如此,那苏州范家宗族也无法干涉!”
    李昌龄是范仲淹正妻的叔叔,当年也是他做的主,将侄女嫁给当时还一文不名的选人范仲淹。
    李家人出面,范纯仁、范纯佑不反对,朝廷同意范仲淹也同意。
    那苏州范家,就无权干涉了。
    “这样……”向太后问道:“李家好说……”
    李家如今已经衰落,两宫召见,要她们给面子,她们就不得不给。
    “但范学士会同意吗?”
    莫名其妙,忽然多了一个母亲,而且,还可能和自己的生母抢香火。
    范纯仁兄弟能同意?
    赵煦道:“母后放心,范学士会同意的。”
    “因学士兄弟,生母早丧,早视张氏为母,只碍于礼法,不能尊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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