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赵煦在入睡前,通见司的人终于从崇文院找到了正月时,御史弹劾韩阶的奏折。
这封奏疏是吕陶所写,所描述的事情也很简单。
从贴黄就能看出来:臣闻成都府路及近川州县,有苦盐贵茶贱之议,提举成都府路监司,或有倍克之事。乞朝廷下指挥。
而在这弹章后面,有着太皇太后的批示:以成都府路刑狱公事郭燍体量上报。
就是派遣郭燍调查这个事情。
赵煦看完奏疏,若有所思。
于是,问道:“郭爱卿,近日御史弹劾韩阶、郭燍的奏疏可取来了?”
郭忠孝于是将一封奏疏敬呈赵煦。
赵煦接过来,放在手上,一看写弹章的人的名字就笑了。
监察御史苏辙!
这很合理,苏辙是蜀人,他现在当了监察御史,当然要给家乡发声了。
这在大宋,属于天经地义的事情。
你像王子京在福建乱搞,最恨他的不是旧党,而是新党里的福建人。
只是因为王子京会搞钱,所以深得赵煦的父皇宠幸。
所以,元丰时代大家对他无可奈何。
而等到赵煦的父皇一重病,御史台那边首先就开始弹劾他了。
到赵煦即位后,新党控制的御史台就开始对王子京、蹇周辅等人穷追猛打。
也就是李定捅出了吴居厚的案子,才盖过了风头。
不然,被处理的就不是吴居厚,而是王子京、蹇周辅父子。
但也正因为如此,吴居厚可以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王子京却坐蜡了。
蔡确南下,到了福建履任后,第一个事情就是对王子京发起猛烈弹劾。
指责他‘败坏法度’、‘阻断商路’致使‘良善之商不得营生,而忠贞之士难得伸张’
又‘倍克残民,使无辜者破家,蒙冤者无数’。
总之,福建的事情,千错万错,都是王子京的错。
王子京不除,福建不安。
面对蔡确的弹劾,王子京惊慌失措,不断上书自辩。
但终究抵不住整个福建的士大夫集团的怒火。
于是,在今年的正月,朝奉大夫、天章阁待制王子京,坏先帝法度,败国家之制,落天章阁待制,贬为台州团练副使,回乡居住。
算是了结了这个公案。
然后,江西的案子,也定下了结论。
蹇周辅追夺宝文阁待制,但依旧许其以朝奉大夫致仕。
这是因为,蹇周辅的儿子,蹇序辰用他的官阶,给他爹买了平安。
宣德郎、司封员外郎蹇序辰,降为朝议郎,黜知黄州。
当然了,这些处理结果,都有赵煦干预的原因。
不然,他们没这么容易过关。
王子京别想回家养老,蹇周辅父子也别想这么轻松过关。
没办法!
吴居厚、王子京、蹇周辅,都是先帝搞钱的白手套。
严肃处理他们的话,就是打先帝的脸了。
先帝的名声,就很难保住。
毕竟,后人也不是傻子,你这边大吹特吹大宋神宗皇帝如何如何爱民勤政,回头一看——哦!您是这样爱民的啊?懂了。
所以,淡化这三个人的痕迹,特别是他们的所作所为,就是必然的选择。
同时,对他们的处理,也可以激励其他人——以后给朕办事,放心好了!
只要忠心王事,办砸了,朕也给卿等兜底!
吴居厚、王子京、蹇周辅就是榜样!
这样一来,自然会有胆子大的人,会在将来肯冒天下之大不讳给赵煦去做那些在正常情况下,不会有人肯做的事情。
扯远了!
赵煦拿着苏辙的弹章,仔细的看了一遍。
然后他眯起眼睛来。
“看着不像是有人指使的啊!”赵煦轻声说着。
苏辙的弹劾奏疏,可比吕陶的内容详实的多,虽然只是文字,但他列举好几个关键性的证据。
比如说,苏辙在奏疏里,言称:西州数县,卖蒲江井官盐,每斤一百二十文。而近年咸泉减耗,多夹泥沙,而梓州等路客盐及民间小井白盐,贩入各州,其价止七八十文,而官中须致抑配,深为民害……
百姓吃盐,卖官监的蒲井井盐,一斤一百二十文。
隔壁的梓州路等地的官盐,千里迢迢贩到成都以西的州县,却才要七八十文一斤。
本地民间合法的小井产的盐,在加了无数税后,也只要这个价钱。
但官府为了垄断,给这些盐都上了配额限制,不许他们多卖。
逼迫百姓买高价的劣质盐。
赵煦揉了揉太阳穴,忍不住说道:“混账东西!”
搞钱都不会搞!
赵煦对这个韩阶的智商,感到绝望。
本地的盐,价格高,质量低,卖不掉你就想用公权力垄断,强迫百姓吃伱的高价低质盐。
百姓是傻子吗?
赵煦都不需要去调查,他就可以知道,当地肯定私盐泛滥。
而以韩阶现在表现出来的智商,赵煦大抵也能猜到他的应对之法——加码禁止外地盐,并严查私盐,同时提高官盐售价。
这注定会失败!
于是,赵煦叹道:“左相怎生了个这么蠢笨的孙子?”
真的是韩绛的手腕一点没有学到,笨的和猪一样。
但可悲的是,赵煦心里面明白,这才是现在大宋官场上的官员们的正常水平。
又笨又蠢,偏还自以为聪明。
郭忠孝在旁边听着,冷汗淋漓。
韩阶他是认识的。
看着也挺机灵的啊!
也不像蠢笨的样子。
在这个事情上,郭忠孝是打定了主意当哑巴的。
但赵煦却不肯放过他,问道:“郭舍人,这韩阶,卿可知道?”
郭忠孝只能硬着头皮回答:“旧在洛阳,曾有所往来。”
“他过去也这么蠢笨吗?”赵煦问道。
郭忠孝不敢正面回答,只能委婉的说道:“以臣所知,韩阶学识渊博,旧在洛阳,素以能言善辩闻名。”
赵煦笑了,这也正是当代士大夫们给后人留下的刻板印象。
嘴上说的条条是道,大义凛然,一到具体理政的时候,就一通王八拳乱打一气,惹出祸事来,就想方设法的给自己遮掩。
实在遮掩不下去,就将头往沙子里一埋,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等风声过去,再次生龙活虎的出现在官场上,继续去祸害下一个地方。
直到朝廷忍无可忍,也直到再也没有人敢提拔、保举他。
这也正是,赵煦之所以要和尽可能祢和新旧两党,甚至刻意去和司马光拉近关系的原因。
因为类似这样的人,不仅仅是旧党有,新党同样有,而且恐怕还要多一些。
能做事的能吏太少了!
偏生旧党那边有一堆!
郭忠孝却被赵煦笑的有些发慌,他只能低着头,掩饰着自己的惶恐——他是武臣,可不敢卷入这种极有可能有着文臣士大夫重臣斗法的漩涡中去。
武臣卷进去,死路一条!
赵煦也没有继续为难他,只是挥挥手,道:“卿下去休息吧。”
“诺!”郭忠孝恭身再拜退下去。
赵煦则拿着苏辙的弹章,继续看下去。
然后他就发现,韩阶的失智之举,还不仅只是在榷盐上表现了出来。
他在榷茶上的举措,也完全暴露了他根本不懂经济、民生的弱点。
这家伙和成都本路的提举榷茶官陆师闵一起,在成都路的茶园里,拿着大称收茶,却只给园户小称的茶价,以此压榨茶户利益。
当地民怨四起,苏辙弹章中说:园户多有不欲种茶之意。
显然,作为四川人,苏辙说这句话一定是有根据的。
恐怕,四川的茶户们,集体发出了某种声音——朝廷再不改正,我们就不干了。
大不了,一拍两散。
我们不赚钱,朝廷也不要想收到茶。
而这正是朝廷的软肋所在。
大宋榷茶法,从立国迄今,就一直折腾来折腾去。
搞了无数次变法,也搞了无数次的改革。
但结果嘛……
一地鸡毛!
最后,朝廷摆烂了,再也不想搞了。
就算是王安石变法,也没有去动茶法。
因为人人都清楚,茶法是个天坑,掉进去就爬不出来的那种。
原因?
历代茶法改革的经验,已经明白的告诉了所有人,在榷茶法上官府和园户、茶商之间的平衡极为脆弱。
任何一方利益受损,都可能导致整个榷茶法玩不下去。
韩阶却敢在成都路跟着当地的茶官陆师闵一起,玩大称收茶给小称的茶价。
这让赵煦对他的智商彻底绝望。
这到底得多幼稚,才会傻乎乎的以为,地方上的园户会亏本给朝廷种茶?
他们傻吗?
好,就算他们傻到愿意亏本种茶,那这个模式可持续吗?
园户破产了,韭菜苗都没有了。
朝廷去那里赚钱?!
“大家……”冯景带着人走进来:“该洗漱歇息了。”
赵煦放下手中的弹章,点点头:“是啊,是改洗漱了。”
他看着冯景,忽然问道:“冯景啊,想不想外放?”
冯景被吓了一大跳,连忙跪下来:“大家,可是臣伺候得不对?”
“是朕有大事想托付!”赵煦认真的看着冯景,道:“汝且认真想想!”
赵煦说道:“祖宗制度,内臣必外任,方可转官。”
“汝已是供奉官,再升迁就只能暗转、寄资,暗转、寄资,非祖宗法度,朕不虞为之。”
“故而,汝想再升迁,就必须外任,不然永远都只是这福宁殿的邸候。”
冯景连忙拜道:“臣一切皆依大家旨意。”
赵煦笑了笑,道:“汝还是认真想想吧!”
“外任可不比汴京!”
“而且,汝又是朕身边的人,一旦外任,从地方到中枢,无数眼睛都会盯着汝!”
冯景只要外任,文官士大夫们,必然会用着放大镜找冯景的问题。
搞不好会在他任职的地方,安插一堆的眼线,一天十二时辰无死角全方位监视。
抓到一点小问题,就能上纲上线。
这是文官们的本能。
更是一种ptsd!
谁叫唐代的大貂铛们,实在是太厉害了呢?
冯景听完,顿时瑟瑟发抖,拜道:“臣不敢欺瞒大家,若是如此的话,臣恐怕会给大家丢人。”
赵煦听着嗯了一声。
他也算是看出来了,这个冯景啊,没有什么太大的野心。
他大概觉得,这辈子就留在福宁殿就够了。
至于别的事情?
他需要去考虑吗?
赵煦点点头,既然冯景有这个自知之明,那也就不必赶鸭子上架了。
所以,得换人。
换一个信得过的人。
谁呢?
赵煦下意识的想起了两个内臣的名字。
严守懃、童贯。
从资序上来说,严守懃比较合适。
但从聪明、做事上来说,恐怕是童贯合适。
冯景看着赵煦陷入沉思,知道他在想问题,便悄悄的命人将洗脚水放到床前,开始给赵煦洗起脚来。
服侍着他擦干净,替他脱下衣服。
“大家,天晚了,该睡了。”
赵煦点点头,躺倒床上,排空念头,进入了梦乡。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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