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中,已是一片断壁残垣。
房屋垮塌,一人粗的柱子从中折断,老槐树的断枝残叶飞得到处都是,只留下半株光秃秃的主干。而无论什么东西上,都密布着被锋锐切割后的痕迹。
院中没有燃灯,似乎已经空无一人。
沈闫平的尸体遭受过难以想象的切割,不成样子地倚在墙角。
裴液搬下程风的尸体,和沈闫平并放在一处。
院中还躺着十几具白袍人和公差的尸体,甚至还有两个武馆师傅,应当是看见水龙后赶来增援的。
从现场的惨烈来看,或许确实曾有过胜利的机会,但最终还是不幸占了上风。
裴液快步穿过庭院,来到之前待过的那个房间,这里也被水流侵蚀,但毕竟是在后院,破坏并不严重。
裴液从翻倒的桌椅下翻找出自己带来的酒和药,从布包中取出一枚深褐色的丸子,和酒吞服下去。
很快像是一团火在腹中燃起,将那百根冰冷铁针熔化,灼痛渐渐升起,取代了那正在跃跃欲试爆发第二波的绞痛。
裴液靠在墙边深深呼吸了几口,红润重新回到了脸上,然后他支起身子走回厅堂。
由于一根柱子折断,屋顶斜斜地垮塌下来,但其余三根仍然支起了一片空间。
裴液翻开废墟,没找到常致远的尸体,也许在更激烈的战斗爆发前,沈大人要求他离开了。
魂鸟没有踪迹,但那玉盒摔落在桌下,裴液拾起来,里面有两张信笺。
就着灯火,裴液拿出一张来放到眼下。
“沈常检谨启:
奉怀危难我处已知晓,然日前神京来书,称一队特使身负要差已至我州,须全力配合,荆都尉今早已往郑寿县迎接。接到信时我处已立即魂鸟传书于他,并先请张秀、赵义章两位大人往你处援助,但恐怕俱不能及时,因此将‘小蛟心’负于魂鸟,惟望暂解险厄。
阅信之心,如焦如焚,沈常检、冯大人、致远吾友,万万保重!”
裴液放下这枚信笺,拿起另一张来,上面的笔墨已换了人。
“小蛟心……”裴液喃喃着,再次细读第二张信笺。
当先第一句话是:“沈闫平,小蛟心已完成浸水与裹封,可直接使用。”
再往下,是间隔了一大段空白后另起的一段。
“若沈常检已遭不测,请启信者依如下所书使用‘小蛟心’。
小蛟心炼自养意楼术士,平日以失水状态封存,使用前需在水中浸泡才能让它‘活’过来,浸泡时间受水中灵气浓度影响。
使用时须用特定的符箓包裹住吞入腹中,其神妙之处有二:一曰‘蛟肌’,能增强身躯,刀不入骨,力扛五牛;二曰‘水灵’,可避水如鱼,并能御使两道特定的水法。
两道法术一曰缚鳄,可以水为锁困;二曰破龟,可化水为刃。若身无灵力,则皆须在水气充足之处使用,效果因人而异。
注一:若无执灵施法之经验,切勿尝试御使两道水法!
注二:‘小蛟心’必须由经脉树四生及以上武者使用。若无真气护身,即便包裹了符箓,‘小蛟心’也会侵蚀五腑。御使者若想留命,最低不能低于两生。
注三:即便足够资格使用,入腹两个时辰内也必须以另一张符箓引出,此符箓附于盒底,使用时以吞服者之血激活,可使用三次。一旦超过两個时辰,十天内要么寻养意楼术士施术,要么寻泰山药庐医士剖腹割肉。若超出这个时限,人珠合一,则唯神仙可救。”
“法器……”纵然心中已有猜测,裴液还是一时无言。
这种只在话本故事听说过的东西,原来如此真实地存在于世界上。
翻开盒底,果然平铺着一张黑底金笔的符箓。
裴液拿出这张符箓,来到沈闫平旁边,半跪在地,最后看了一眼那遍布血口的狰狞面庞,拔出匕首,扎入了他的腹部。
割开肚子,里面的样貌触目惊心。
沈闫平无疑具有御使小蛟心的资格,但人死之后自然便再无真气护体,这枚核桃大的法器像种子扎根土壤一样,伸出根须扎入血肉。
而包裹住它的黄色符箓并没被捅破,而是如同某种颇能延展的物质,仍然贴合在那些伸出的根须之上,不让它们直接接触到血肉。
裴液拿出那张黑色符箓,沾了一点沈闫平的血,所幸仍然有效,金光流转之间,包着小蛟心的黄底黑笔符箓如乳燕投巢,拖着小蛟心扯离了血肉。
接住这枚法器,上面的根芽仍在蠕动摇摆。
依时间来算,沈大人死去不到两刻钟,这段失去真气的时间里,小蛟心几乎将胃部全部寄生。自己身无真气,应与沈大人尸体一样,算来在小蛟心下最多支撑半个时辰。
该去找那黑袍人了。
裴液起身刚一迈步,脚下却踩到一样物什,是从沈闫平的袍底露出来的,裴液举灯低头把它拾起来。
却是一本薄薄的册子,油灯的光照上那卷黄封面的一瞬间,裴液脑海中那种熟悉感轰然爆发,整个人怔在了原地。
“《山海图说》……”裴液喃喃,自己翻遍了公房没找到的那本书,原来带在沈闫平的身上。
翻开第一页,署名的作者是晋人杜无真,小时候看时没有在意过,但这次这个名字令裴液目光微凝。
——“我翻出了所有杜无真的著书,其余的还在查阅中。”
怪不得……裴液心神摇曳,这就是“缘法”……
一页页飞快翻阅,这本书其实就是将各种山海经中的奇兽描绘出形貌的一个画本,没有太多文字,怪不得自己幼时喜爱翻阅。
终于,裴液按住一页,那模糊的记忆被找了出来。
这一页的内容一目了然,上面画着一个凤凰般的火鸟,下方有一行小小的文字,是“昆仑之丘,有鸟焉,其名曰鹑鸟,是司帝之百服。”
对“鹑”的记忆正是起源于这里。
一眼看去,简单的一幅画,短短十几个字,不像有任何可以与【鹑首】联系的信息。
裴液凝神细看,杜无真之笔确实颇有神韵,这鹑鸟的头微微低垂着,显得冷静优雅,然而除此之外也没什么异样。
但是当目光移上翅膀时,裴液眼睛一跳,一种危险的熟悉感一闪即逝,寒毛霎时立起。
这感觉毫无来由,裴液皱紧了眉再看,却觉得这画中的鹑鸟忽然有了一种人的神态。
它低首,敛右翅,左翅展于胸前,就像是一位老僧,它是在……朝拜着什么?
鬼使神差地,裴液感觉自己忽然认识了那翅膀的动作。他缓缓地抬起左手来,尾指翘起,拇指掐中指下部指节,摆在颔下。
这个手印如此陌生,自己为什么会——
思绪因震惊而骤然停滞,裴液整个人怔在了原地。
一切都慢了下来。
手中油灯的火苗像在缓慢地舞蹈,身旁的雨滴从空中蜗牛般爬下,一声鸟鸣拉长了嗓子……
自己的头脑变得无比清醒,周围的一切动态在眼中纤毫毕现。
“鹑鸟,是司帝之百服”,这种将天帝之百事梳理得井井有条的能力此时被赋予了少年,世界于眼前洞若观火。
裴液茫然地再次掐出这个手印,这种奇异的状态顿时消退,裴液一下坠落回真实的世界。
火焰仍在风中不停地摇晃跃动,雨滴紧密地下坠,鸟儿急促地鸣叫……
裴液看了看自己的手:“这就是……【鹑首】?”
他清楚地意识到,那不是一场梦,这种神仙般的能力切切实实地存在于自己身上。
正在这时,一种遥远高渺的呼唤忽然自心中而起,裴液猛然转头望向城西。
仪式开始了。
已激活的【鹑首】发挥了作用。
裴液这次明显感到了那令人失魂的呼唤,但却丝毫没有受到影响,他感觉自己甚至可以随时切断这丝连接,就像昨晚那样,让那“神灵”失去自己这个目标。
生机如此触手可得地出现在眼前。
那黑袍人是往城西而去,仪式也是在城西举行,自己可以感知到呼唤自己的那个位置,正如他们此时也能感知到自己的位置一样。
后院还有马,自己只要切断联系,远远离开城西,他们就再也找不到自己。
裴液怔了一会,忽地轻笑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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