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见谈不上,只是一些浅薄想法与诸位共同参详。”
经历好几年的摸爬滚打,陆沉肯定不会在这种会议上怯场,但是他知道自己年纪最轻,所以维持着很谦逊的姿态。
其实他能感觉到韩忠杰隐约的较劲之念,对此并不觉得意外。
荆国公府以军功立身,韩家子弟无一例外,韩忠杰身为韩灵符的长子,自然需要成为众人的表率。
陆沉手上有韩忠杰详细的履历资料,其人带兵风格讲究令行禁止等级森严,在军中素有铁面将军之称,加上其父是大齐新一代京军的奠基人,难免会养成心高气傲的性情。
这不是什么坏事,毕竟韩忠杰不光是对别人严格,对自身也非常苛刻。
众人面露沉思之色,张旭当先点头道:“此战确如陆侯所言,庆聿恭用两万人做诱饵,哪怕其中大部分都是燕军,仍然是难得一见的大手笔,我军必须要做出取舍。”
“随着庆聿恭命令伪燕沫阳路主力出动,战事转入第二阶段。燕景联军在靖州边境取得一些战果,我不认为这是靖州军实力退化,更倾向于厉大都督是想故意示弱,引诱景军将进攻重心放在靖州,以此减轻定州军的压力。但是很遗憾,庆聿恭没有上钩。”
“是这么个道理。”
景军可以不在意燕境百姓的安危,齐军却必须要肩负保境安民的职责,此消彼长之下,战场的主动权便被庆聿恭掌握。
刘守光沉声说道:“这个趋势恐怕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
陆沉先是顺着韩忠杰的话锋,没有直接否定他的分析,继而道:“这是庆聿恭敢于不断扩大战线四处点火的底气,毕竟我朝边军总数才二十多万人,而且需要防守三州之地,边境线非常漫长。从战事爆发之初,我就一直在猜想庆聿恭的战略目的,他究竟是想攻占定州报一箭之仇,还是有意谋夺淮州直接南下,亦或是直指靖州意图占据衡江最重要的渡口。”
张旭皱眉问道:“陆侯可有应对之策?”
“除非——”
天子也是人,无法做到全知全能,即便他掌握着军队上层的人事权,但是关乎到具体的战略规划,他显然需要依靠这些军务大臣和边军主帅的筹谋,而且遇到那种懒惰的帝王下放权柄,军务大臣的权力会快速扩张。
“在我看来,庆聿恭这两次战略试探都是想找到突破口。当他发现我军的应对很稳健,于是便主动抛出那个诱饵,也就是出现在雷泽平原的那支偏师。萧大都督的决策其实没有错,如果不管这支敌军,他们很有可能深入定州腹心之地。用定州军吃掉这支敌军,然后淮州军在后扎口袋等待对方的援兵,我相信即便是诸位和我处在萧大都督的位置上,也很难做出更好的谋划。”
陆沉心中微讶,他看得出来韩忠杰是一个内里极其傲气的人,在军事院第一次正式的军议上就想掌握主导权,这样的人一般都会非常固执,没想到对方竟然会改变看法。
庆聿恭不是任人摆弄的木偶,从目前的战事进展也能知道,除了出现在雷泽平原的诱饵之外,景军的推进非常稳健。
话虽如此,问题仍旧没有解决。
哪怕是进入靖州北部袭扰的几支景军骑兵,也没有给飞羽军正面决战的机会,每次都是望风而逃,然后去骚扰别的地方。
如今一众军务大臣当中,陆沉、刘守光和张旭都是有功之臣,在军中的根基颇为深厚,哪怕是沈玉来也有指挥禁军反扑叛军的功绩,唯独韩忠杰的资历相对孱弱,没有独领大军的经验,没有拿得出手的功绩——叛乱当夜他带着韩家子弟冲击叛军固然勇猛,对于大局并无决定性的影响。
这等于是推翻了韩忠杰先前的判断,但是经过这一系列的商讨,众人显然更加认可陆沉的推论。
陆沉脑海中快速闪过江北三州各地的情形,缓缓道:“除非景军主力能够进入我们预设的战场,然后我军集结大军重创对方。只有这样才能让庆聿恭有所顾忌,不会像现在这样随意开辟战场。”
陆沉微微摇头道:“韩大人,我觉得不妨先复盘一下定风道失陷的过程。”
再好的制度也需要人来执行。
韩忠杰转头看向陆沉,犹豫片刻后说道:“在下已经明白陆侯的意思,主动权掌握在对方手中,我们确实不宜轻易做出决定。”
刘守光眉头紧锁,一时间也难以找到法子。
刘守光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相反大齐若是丢失了江北三州任何一地,都很有可能造成江南各州的大面积恐慌。
韩忠杰点了点头,道:“想要化被动为主动,这确实是唯一的办法。”
陆沉语调微沉,继而道:“当我们选择吃掉这個诱饵,庆聿恭便能再一次变换战场,选择从定风道强攻。边疆的军报写得很清楚,景军强攻定风道可以用不计代价来形容,靠人命填平了进攻的道路。从前两次的战略试探到定州北部的强势出击,我认为战场的态势已经非常清晰,敌军掌握着主动,而我军因为必须要守护漫长的边境线,不得不处于被动应对的境地。”
节堂内气氛很凝重。
眼下刘守光等人当然不会想得太远,他们最头疼的是如何应对来势汹汹的强敌。
一片沉默之中,禁军主帅沈玉来开口说道:“为何我军不能改变策略转守为攻?我不是说直接发动上次北伐那样的大规模战役,而是选择一两处紧要战略目标,让景军的行动不能那么随心所欲。”
刘守光温言道:“军议本就是大家畅所欲言,沈大人不必多心。”
陆沉同样非常敬重那位老公爷,但是在涉及到国家大事的问题上,他必须要表明自己的看法。
“在这个第一阶段,我朝边军的应对非常得体,尤其是靖州和淮州都督府。萧、厉两位大都督没有因为定州遇袭就轻易调动兵力,两地边军保持着足够的定力,而定州李都督也能非常坚定地执行陛下的固守之策。我朝防线保持着整体的厚度与完整,景军想要突破任何一点都比较困难。”
陆沉抬眼望过去,刚要开口便听韩忠杰说道:“沈大人,其实景军根本不在乎我们发起反攻,上次陆侯领兵拿下河洛,对于我朝而言是一场振奋人心的大捷,但是景廉人只觉得无关痛痒。究其根源,从伪燕沫阳路到河南路,这些疆域对我们和对景廉人的意义截然不同。只要我军没有威胁到景国目前的疆土,他们就不会在意。相反,无论定州、淮州还是靖州,我军能够舍弃哪里?”
韩忠杰沉吟道:“陆侯之意,在下的推断成为现实的可能性不大?”
刘守光等人不是看不出来,之所以表态赞同,一方面是韩忠杰的分析确实有道理,并非是为了吸引眼球而故作狂语,另一方面自然是以此表示对韩灵符老爷子的尊重。
如何才能让景军主力上钩?
苦思之际,忽然有一个前世屡次听说的成语跃入他的脑海。
“方才韩大人有一点说的很对,目前景军远远没有出全力。从我们掌握的情报来看,景国如果全力发动,可以轻松组织起四十万战兵,如果再加上他们从赵地强征的仆从军,以及伪燕保有的十余万军队,景国能够动用的兵马总数至少在七十万以上。哪怕景国皇帝这次只发动一半兵力,对于我朝边军来说都是很大的麻烦。”
陆沉颔首道:“是的,正如我先前所说,从战事爆发到现在,我们一直被庆聿恭牵着鼻子走。他想打定州就打定州,想打靖州就打靖州,景军始终能掌握先手的主动权。”
说到这儿,他环视众人,神情凝重地说道:“简而言之,庆聿恭的目标不会是固定的某处,而是随着两军不断撕扯,江北三州任意一处都有可能成为景军真正的主攻方向。”
虽说在天子改制之后,军方上层的权柄被大幅度削弱,但是有些事不能太简单去看待。
这样一个出身名门、父辈乃是军中巨擘、承担着光耀门楣重任、且年纪正处在武将巅峰的勋贵,必然想要尽快在军事院站稳脚跟,同时尽可能地扩大自己的影响力,因此他会尝试在这场军议上掌握主导权。
沈玉来愧然道:“在下思虑不周,诸位莫怪。”
这场战事的关键在于双方要守护的底线不同,哪怕齐军将北燕境内打个稀烂,景国也没有太大的损失,他们甚至巴不得和齐军在野外决战。
陆沉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摩挲着面前的青瓷茶盏,目光幽深而复杂。
其实沈玉来在开口之后便意识到不妥。
韩忠杰这般表态,陆沉也不会继续藏着掖着,坦率地说道:“韩大人,我不是在否认你的分析,景军的确有可能谋夺淮州,但我认为这只是庆聿恭的候选之一。随着战事的持续推进,一旦我朝防线某处出现破绽,都有可能成为庆聿恭的目标。”
他起身走到地图旁边,从书吏手中接过木条点在雷泽平原的位置,看着众人说道:“在敌军两万人出现在雷泽平原之前,庆聿恭实际上已经完成两次战略试探。第一次是他挥军进攻定州的定风道和清流关,从边疆送来的军报可知,这两处防线面对的敌军主力是燕军,景军更多起到压阵和督战的作用,我将其定为战事第一阶段。”
但是众人都清楚,想要做到这一点何其困难。
陆沉的神情很真挚。
面对众人期待的目光,陆沉陷入长时间的思考,最终略带苦涩地摇头道:“没有。”
壮士断臂。
他的眼神渐渐亮了起来。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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