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齐西陲,成州。
对于成州都督府和刺史府的文武官员来说,这个夏天出乎意料地煎熬。
侯玉因为欺君罔上、擅动刀兵、勾结朝臣的罪名被夺爵流放,这个消息宛如一道晴天霹雳砸在所有人的头上。
还没等他们平静下来,大批织经司精锐探子便带着圣旨和中枢行文来到成州,开始着手进行小范围内的问话和调查。
一时间成州官场上人心惶惶,纵然有些人贼心不死,东北方向两支靖州军的出现也让他们瞬间清醒,老老实实地接受朝廷的审查。
与一片愁云惨雾的成州相比,云岭西边则是处处欢声笑语的世界。
这里便是沙州七部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家园。
当洛九九带回侯玉被齐国皇帝问罪的消息,沙州人无不欢呼雀跃,更有不少因为侯玉失去亲人的七部族人跋山涉水赶来,当面向洛九九和她的父母表达谢意。
雅隆部在七部之中的势力本就最大,如今随着洛九九冒险远赴齐国京城为沙州人报仇,雅隆部的声势更加雄壮,而洛九九这位七部公认的美人不知迷倒了多少年轻男子。
“阿爸,你怎么笑得这么古怪?”
雅隆部最大的黑水寨中,洛九九坐在家中正堂的藤椅上,看着不远处中年男子黝黑面庞上的笑容,略带不解地问道。
中年男子便是她的父亲洛耀宗,雅隆部的现任头人。
其人身材并不高大,但是非常精壮,手臂上隆起的肌肉显示出他练的是外家功夫,纵然年过四旬也看不到丝毫衰老的迹象。
洛耀宗脸上笑容依旧,嗓音颇为粗豪:“九九,我收到洛严派人送来的信,他在信中说你这次去齐国京城冒了很大的风险,还好最终顺顺利利。他还说,你在那边结识了一个名叫陆沉的年轻武将,并且在他家里住过一段时间?”
洛九九俏脸微红,还没来得及开口,门外忽然窜进来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一脸惊奇地说道:“阿姐,你真的看上了那個齐人?”
这少年便是她的弟弟洛恒山。
洛九九瞪了他一眼,啐道:“臭小子就知道胡说八道,信不信我揍你?赶紧出去练功,不许偷懒!”
洛恒山摸着大脑门,眨眼道:“阿姐害羞了,看来是真的有这回事!”
没等洛九九抄起不远处的长鞭,洛恒山便笑嘻嘻地跑了出去。
“臭小子。”
洛九九又好气又好笑,终究还是没有追上去。
洛耀宗顺势说道:“九九,你也老大不小了,按理来说是该找个满意的夫婿。你从小便很有主见,我和你阿妈一直不愿干涉太多,不过这件事伱还是要慎重一些。那陆沉身为齐国的大将,年纪虽然和你登对,可是身份地位太高,你又受不了那种困在高门大院里的生活,这可不是一桩好姻缘。”
“阿爸,压根没有这回事。”
洛九九不禁扶额,随即将她住进陆沉府邸的原委简略说了一遍,最后说道:“我和陆沉只是朋友而已,阿爸你莫要胡思乱想。”
洛耀宗听完之后不置可否,但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只不过从他的神情可以看出,他显然不相信自己的女儿所说都是真话。
尤其是洛九九说起陆沉在齐国皇宫为她出面的事情,恐怕她自己都没有察觉语气中的异样。
洛九九隐约觉得有些别扭,便主动岔开话题问道:“阿爸,这半年家里可好?”
“侯玉被调走之后,他下面的兵匪老实了一段时间,如今侯玉彻底完蛋,那些人更不敢乱来,你这次为咱们沙州人做了一件大好事。”
洛耀宗笑呵呵地说着,继而道:“至于家里还是老样子,其他几个部落也差不多。哦,对了,前些日子金川部的老哈来找过我,他说北边有人想买金川部的货物。他想问一下我的看法,我估摸着这笔生意肯定不小,说不定还会牵扯到其他部落的利益,他担心最后闹得里外不是人,所以提前在我这里打个埋伏。”
金川部在沙州七部之中处于实力中等的位置,比不上雅隆部和铁阳部,比剩下几个部落要强一些。
他们掌握着飞鸟关,这是沙州人在衡江上游前往北地的唯一通道,这道关隘极其险峻,可谓天下雄关之中易守难攻的极致,只需要几十个勇士便能挡住数千敌人的进攻。
“北边的人?”
洛九九眉尖微蹙,略显不解。
洛耀宗见状便问道:“怎么了?”
“没怎么。”
洛九九微微一笑,然后饶有兴致地说道:“阿爸,既然家中无事,我想去其他部落转转。这次我离开的时间有些久,也不知道那些朋友过得怎么样。”
洛耀宗对此自无不可,洛九九身为他的女儿,又有一身好武功,再加上如今的好名声,在沙州地盘上自然没有任何安全上的隐忧。
得到父亲的允准,洛九九一脸轻松地走出正堂,她站在屋前一棵槐树下面,望着远处的青山绿水,眸中飘起一抹疑惑之色。
“北方的人会是谁呢?”
……
永嘉南城,李氏大宅。
这一次朝廷的处置极其迅速,那天朝会结束之后,三皇子李宗简都没有享受在王府的最后一夜,傍晚时分便被禁卫押着送去秋山巷,没过几天那位可怜的建王妃也被送到三皇子身边。
紧接着便是被天子定为从犯的李云义,他同样无法逃过国法的惩治。
李道彦亲自将他从府中带出来,然后交给候在府外的禁卫,等待李云义的将是流放二千里的下场,而且天子金口玉言,不许他离开流放地一步,此生便只能困在那个偏僻苦寒的地方。
被带走的那一刻,李云义终于克制不住内心的惊惧,连声哀嚎着求饶。
李道彦没有任何反应,转身便走入府内。
随着李家的大门彻底关上,李云义满脸绝望地被禁卫带走。
锦麟堂内,李道彦手中端着一杯清茶,年方十二岁的李公绪肃立在旁。
李适之缓步从外面走进来,屋外明媚的阳光被他的身躯挡住刹那。
“给父亲请安。”
及至近前,李适之毕恭毕敬地行礼。
李道彦望着长子清癯的面庞,一时间仿佛有千言万语,最终却只化作一句话:“想清楚了?”
李适之垂首应道:“禀父亲,儿子已经想明白了。如今陛下大权在握,京军体系自顾不暇,江南世族各怀鬼胎,根本不是陛下的对手。煌煌大势之下,谁若继续站在陛下的对立面,下场只有一个,那便是失去所有的本钱。父亲借用这次的机会,主动将把柄交到陛下手中,可谓壮士断腕之举,如此足以让锦麟李氏取得陛下的信任,并且从世族之中抽身而出。虽说接下来李家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一人之下,但是未来能有更加宽裕的空间。”
李道彦定定地看着他,良久方道:“你能这样想自然最好。”
知子莫若父,他知道这个长子的城府很深,这番话不尽不实。
但是老人没有别的法子。
他将李适之作为继承人培养了二十多年,即便他不缺少换一个人接手李家基业的魄力和能力,他也不能这样做。
因为李适之已经有了自己的根基,因为李家上上下下乃至于外面的门阀世族都认可李适之的地位,因为撤换一个继承人不是一两句话的简单之举。
现在要动李适之必然会引发一连串的恶劣后果,而且不是短时间可以解决的问题。
最关键的一点,李道彦已经老了,他能感觉到死亡的滋味越来越清晰。
他没有时间和精力再去培养一个新的继承人,虽说他对李公绪寄予厚望,可是一个十二岁的少年瘦弱的肩膀怎么可能扛得住锦麟李氏这副千钧重担?
李适之似是不知道老父的心思,愧然道:“儿子这两年昏招频出操之过急,万幸有父亲力挽狂澜,才没有让锦麟李氏走上歪路。如今陛下大势已成,再做无谓的顽抗只是徒劳,我等退一步才能风平浪静。”
李道彦微微颔首,轻叹道:“我已经让李玉良调派人手随云义而去,一者暗中保护他,二者确保他不再胡闹。你是他的父亲,终究是血脉之亲,纵然今日没有出门再见一面,为父也知道你心里不太舒坦。陛下饶了云义一命,为父身为李氏家主,自然会保证他好好地活着。”
“多谢父亲宽宥那个不孝子。”
李适之躬身一礼。
李道彦摆摆手道:“回去吧,等过段时间京中安定下来,你再去刑部当值。”
“是,父亲。”
李适之恭敬地行礼告退。
回到东苑内书房,李适之缓步走到桌旁,上面摆着一张棋盘,两方棋子犬牙交错,其势颇为惨烈。
李适之平静地坐在桌旁,棋盘上相互绞杀的棋子落在他眼中,仿佛变成了一个个鲜活的名字。
天子、皇后、皇子、宰相、枢密使、京军主帅、边军都督,乃至于从中枢到地方的一众主官。
“父亲目光如炬,我知道无论作何举动,想要彻底瞒过您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所以才会用这些笨拙的阴谋,让您相信这只是世家大族最后的挣扎。”
“其实我从未想过要和陛下作对,因为这件事的风险太大。”
“陛下有很多优点,我最敬佩他的耐心,隐忍十余年终于达成夙愿,如此心志委实令人畏惧,因此我又怎会冒着身死族灭的危险去挑动陛下的怒火?我只是在模仿陛下,如何设立一个目标,如何一步步完善这个目标,如何坚定不移地走下去。”
“所以,我只是在帮陛下揪出那些坏人,然后尽可能地让他们领略一下陛下的手段。”
“或许父亲已经忘记,侯玉在成州第一次谎报军情的时间,恰好是我去成州担任益通知府的一年之后。当然,我没有直接和侯玉接洽,只不过是用了一些手段挑起他的野心。我劝服父亲将侯玉调来京城,便是要让他成为陛下第一个开刀的对象。”
“侯玉是第一个,但三皇子肯定不是最后一个。”
“只有鲜血和死亡的恐惧,才能让一盘散沙渐渐走到一起。”
“棋至中盘,时日方长。”
“终有一日,父亲会明白您当初选择我接手李家的基业,这是一个极其英明的决定。”
李适之淡淡一笑,抬手覆上棋盘,只听棋子碰撞作响,犹如金石之音。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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