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玉案大抵算是完结,但是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亟需处理。
李端环视殿内群臣,最终目光停留在枢密使郭从义的脸上,缓缓道:“侯玉被罢免之后,南衙大将军空缺一人,爱卿可有举荐的人选?”
郭从义对此早有预料。
天子之所以坚持治罪侯玉,不在于他在边疆杀了多少沙州人,本质源于他手中的南衙军权。
如今南衙一分为三,陆沉作为天子的心腹掌握三支京军,大部分兵马仍然处于江南世族的掌控之下,这就是今日这场朝会争执频起的根源。
这一次郭从义没有丝毫犹豫,他也没有机会去和其他人商议,当机立断地回道:“启禀陛下,臣举荐永定侯张旭。永定侯曾任京军都指挥使,后被擢升为太平州大都督,无论资历、军功还是领军之能皆可胜任。他于前年因为身体原因卸任太平州大都督返京疗养,如今已然康复,只是暂时赋闲在家。臣恳请陛下重新启用永定侯!”
李端面色沉静,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陆沉。
陆沉从天子的眼神品出一丝无奈的意味。
北方边军的确能征善战,然而迄今为止还是靠厉天润和萧望之主持大局,如果不是陆沉异军突起,竟然很难找到这两位的继任者,也就是说天子即便想提拔都找不到那种可以独当一面的人才。
很多时候不是李端非要仰仗江南的文武,而是除此之外他没有更好的选择。
便如此时此刻。
武勋和文臣不同,后者可以选择的范围更广,意味着李端有足够多的后手应对朝臣的反抗。但是武将想要掌控一支军队,光靠天子的任命可不够,没有能力和威望很容易被下面的将官架空。
张旭自然是一个很合适的人选,他本身便是京军出来的人,对京军的情况很熟悉,又在边疆担任过大都督,各方各面都挑不出毛病。
只是对于天子而言,将侯玉换成张旭又有多大的区别?
王晏等人想明白这一点,心中的郁卒稍稍缓解,面色渐渐恢复正常。
李端自然知道这些重臣的想法,他没有直接否决郭从义的举荐,淡然道:“关于南衙诸军,朕打算推行更进一步的改制,众位爱卿可以一同参详。”
郭从义微微一怔,其他朝臣瞬间竖起耳朵。
李端继续说道:“在现有的三位大将军基础上,南衙将会改制为金吾大营、骁勇大营和武威大营,分别驻防于京城东、北、西三面。每营各设一位行军主帅,由大将军担任,他们品级相同权责平等,直接对天子负责,不再经由枢密院管辖。”
端诚殿内一片静谧,几近于针落可闻。
天子这番调整看似变动不大,实则是直接取消南衙的存在,并且剥夺了枢密院对南衙各军的管辖权。
从今往后,京军南衙成为历史,改制成为三座大营,而且三大营的主帅直接听命于天子。
众目睽睽之下,郭从义仿佛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天子提出的改制很明显是在针对枢密院,偏偏他没办法出言反驳,否则落在群臣眼中,不禁想问一句枢密大人为何要攥着军权不放?莫非真有不臣之心?
君不见以御史中丞许佐为代表的一群言官正死死盯着郭从义,满脸跃跃欲试的表情。
李端唇边浮现一抹浅淡的笑意,温和地问道:“关于朕的提议,枢密意下如何?”
郭从义仿佛瞬间苍老了几岁,垂首道:“陛下圣明,臣无异议。”
“善。”
李端赞了一声,继而对文武百官说道:“众位卿家不必担心,此项举措不会劳民伤财,只是在现有的基础上稍作调整。陆沉。”
陆沉出班应道:“臣在。”
李端温言道:“朕任命你为金吾大营行军主帅,麾下辖镇威、崇威、立威、定威四军。其中定威军都指挥使陈澜钰任金吾大营行军总管,负责协助你处置军务。”
陆沉恭敬地说道:“臣领旨。”
李端又道:“中书拟旨,任命永定侯张旭为武威大营行军主帅,武威大营下辖虎威等三军。”
如此一来,侯玉原先统率的兵马被纳入武威大营,只有陈澜钰执掌的定威军调入金吾大营。
薛南亭出班应下。
在经过先前诸多官员离开朝堂、另外一些人被问罪处斩之后,满朝文武终于收起了他们心中的傲气,不敢在没有正当理由的前提下强行和天子唱反调。
眼下他们只盼望朝会能早些结束,好让他们能在私底下交流想法,从而决定在往后的朝争中采取怎样的态度。
然而李端好不容易压制住他们,又怎会错过这个改变现有势力格局的大好机会?
确定两座大营的归属之后,李端再度看向枢密使郭从义,微笑道:“方才枢密提起永定侯,朕忽然想起一人,崇山侯胡海如今也在京中赋闲在家,是不是?”
郭从义道:“是的,陛下。”
李端颔首道:“枢密管着枢密院那么一大摊子事情,委实不好让你操劳过甚,朕心里过意不去。先前让爱卿暂管南衙四军,如今骁勇大营设立,这四支京军理应调入骁勇大营。朕准备启用崇山侯为骁勇大营行军主帅,枢密以为可否?”
郭从义当然不想答应。
可是他身为枢密使,总不能还手握重兵,就算天子不在意,其他门阀世族也无法接受。
大体而言,朝堂总需要平衡的状态,这个平衡不光是指天子和江南世族之间,也指江南世族内部的各方势力。
没人愿意在李道彦之外,头上又冒出来一个高人一等的德安郭氏。
更何况天子提出的人选,崇山侯胡海也是江南世族的一员,只不过在前几年的权力争斗中落败,不得不以南衙大将军的军职致仕。
虽然这位胡老侯爷年纪比郭从义还大,再过两年便是花甲之龄,可是此人身体硬朗老当益壮,要是知道被天子重新启用,他说不定能高兴得再娶两房小妾。
若是让他知道天子的提议被郭从义和王晏等人阻止,所谓新仇旧恨一起算,多半会闹得不可收拾。
最重要的是郭王等人没有合适的理由去反对,否则肯定要争一争。
故此,几位军方巨擘无论是否无奈,只能认可天子的提议。
李端心中长舒了一口气,强烈的疲惫瞬间涌上心头,但他仍然坚持着说道:“关于三座京营的筹建,枢密院需在五天之内拟定详细的章程呈递御前。”
郭从义躬身应道:“臣遵旨。”
李端左手撑着龙椅的扶手,略显艰难地站起来,没人知道此刻他已是满身冷汗,既有心力交瘁之故,又有身体病痛之因。
文武百官此刻满脑子都是今天这场朝会的内容,正在暗暗盘算着各方面的利益得失,因此几乎没人注意到天子的状况。
唯有刑部侍郎李适之站在人群之中,悄然注视着天子的动作,看到天子已经快要遮掩不住的疲乏和委顿,他平静的眼神中闪过一抹冰寒的冷意。
天子转入后宫,大太监吕师周的嗓音响彻殿内。
“退朝!”
……
南安侯府。
一队禁军护送着宣旨太监到来,他们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摘除门楼上的侯府匾额。
从今往后,大齐本就不多的国侯又少了一位。
随着匾额被摘除,南安侯这個爵位便将从大齐的武勋列表之中消失。
以侯玉为首,侯家所有人跪在正堂外的中庭,战战兢兢地听着宣旨太监的诵读。
当听到侯玉爵位被除、流放二千里之时,那些老弱妇孺不受控制地低声啜泣,等听到天子要追夺侯玉这些年获得的封赏,并且侯家的家产要拿出九成充公,庭院内的哭声陡然放大,几近于撕心裂肺痛不欲生。
侯玉充耳不闻,他只是怔怔地望着太监手中的圣旨,脸色一片铁青,双目充血赤红。
整座侯府已经被禁军控制,侯家的金银财宝自然要理得清清楚楚。
侯玉失魂落魄地来到后宅,没人刻意限制他在府内的自由。
他走进内书房坐在窗前,望着桌案上的文房四宝,宛如一个活死人。
外面的喧杂已经和他无关。
不知过了多久,一名中年仆人走进书房,来到近前哀声道:“老爷。”
侯玉呆滞的眼神动了动,转头望着仆人,声音沙哑如钝刀割石:“李家怎么说?”
中年仆人压低声音道:“老爷,李锦山转述说,那位侍郎大人让老爷暂时忍耐,眼下时机还不成熟。他还说,老爷最多只需要等待三个月,事情便会出现转机,届时就是老爷重归京城、平步青云之时!”
仿佛溺水的人抓到最后一根稻草,侯玉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几分血色,缓缓道:“也罢,眼下只能如此,等某重来京城之时,那些人一个都逃不掉!”
……
日落之时,平南坊李氏大宅。
东苑。
李适之站在廊下眺望着落日余晖,李锦山快步走到近前,低声道:“老爷,小人已经见过侯玉的亲信,并将老爷的嘱咐如实转告。”
李适之沉吟不语,微微颔首。
良久之后,他依旧望着天边的晚霞,淡然道:“你说,一个人活着还是死去更有价值?”
李锦山心中一震。
李适之忽地轻轻笑了起来。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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