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欠军饷的问题自古皆有。
其实不光是京军会出现这种状况,边军也很难做到足额和及时发放军饷,陆沉统率的锐士营终究只是一个特例。
并非是说萧望之或者厉天润也有喝兵血的恶习,只是因为朝廷在拨付饷银这件事上没那么积极,去年若非薛南亭顶着极大的压力亲自筹措粮草军饷,左相李道彦没有过多的干涉并且给予一定支持,淮州都督府未必能做好北伐的准备。
摆在陆沉面前的便是这样一个现实的问题。
想要马儿跑就得让马儿吃饱,如果他要将这三支京军握在手心,并且按照他的预想进行改造,首先要解决的便是将士们被拖欠的饷银。
这世上从来不存在王霸之气一放便有数万人拜服的事情,归根结底都是利益二字。
如果陆沉能够轻描淡写地解决将士们的困难,那么他们此刻涌上来就不是逼宫,而是发自肺腑地欢呼和崇拜。
反之亦然。
当然,局面忽然发展到这种激烈的地步,肯定有人在暗中推波助澜,陆沉对此心知肚明。
户部尚书乐钦义和眼前这個乐明鸿同样出自兴山乐家,连这层关系都没办法让乐钦义松口,可见拖欠京军军饷不是乐钦义一个人的决定。
下一刻,从乐明鸿等都指挥使到罗乐林等中级将官,再到校场上三万余名士卒,无不猛然色变。
左玉山心中想笑,又有些好奇陆沉是否会相信这番话。
乐明鸿不解其意,左玉山和严秉同样面露茫然。
陆沉没有立即答复乐明鸿的提议,他只是泰然自若地望着这位都指挥使。
正是陆沉从边疆带回来的两千骑。
虽然只有两千骑兵,可是校场上三万余人压根生不出和他们对抗的勇气。
饷银要是这么容易就能要来,京中那些老爷们岂不成了佛爷?
这位年轻国侯要是真信了乐明鸿的话,毫无疑问会在枢密院和户部衙门吃瘪,难道他还有魄力血洗户部衙门?
站在另一边的严秉有心提醒陆沉,只是方才他已经被乐明鸿用眼神严厉警告过,眼下只能讷讷不言。
陆沉对这些问题考虑得很周全,故而对乐明鸿说道:“乐将军,不必这么麻烦了。”
他不由得连忙警醒自己,然后上前诚恳地说道:“大将军,要不您还是带着我们回一趟京城,先去找郭枢密再去找乐尚书,说不定就能将饷银要来,这样也能给将士们一个交代。”
乐明鸿硬着头皮上前劝谏,左玉山和严秉亦是如此。
这些人以为他是一个对官场茫然无知的雏儿,却不知他两世为人,纵然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对那些老官僚的推诿能力了如指掌。
乐明鸿暗自得意之时,便撞上陆沉看过来的深邃眼神。
片刻之后,一阵阵闷雷声在大地西方响起。
朝廷的赋税收入相对固定,如果还像前两年那样加大对边军的支持,其他方面必然需要缩紧开支,比如京军的饷银,比如朝廷官员的俸禄,比如赈济灾民扶持民生。
此刻他们全副披挂杀气冲天,胯下皆是不断嘶鸣的高头大马,光是这份近在眼前的恐怖冲击力就让京军将士胆寒。
看着这些剽悍骑兵从两边奔袭而来,将三支京军围在中间,乐明鸿心中不由得泛起一个荒谬的念头——这位大将军不会是想要将他们当做敌人对待吧?
“大将军,息怒!”
只见尘烟滚滚,两千骑兵毫无阻碍地纵马奔袭,径直冲入镇威军营地,然后一分为二,朝着校场两边疾驰而来。
这里面牵扯到两个问题,其一是朝廷这两年入不敷出,国库渐渐干涸,确实拿不出足够的银子。
这支骑兵出自锐士营,其中有相当一部分追随陆沉在广陵城外和燕景联军厮杀过,堪称精锐中的精锐。
其二便是有人暗中作祟,要用这个手段激起京军将士的不满,从而倒逼朝廷上层修改国策,适当减少对边军的支持力度,将一部分资源转移给京军,这本质上便是蛋糕的分配问题。
陆沉神色古怪地看着他们,淡淡道:“本侯何怒之有?”
三人同时一怔,旋即便见陆沉走到高台边缘,对着下方的将士们说道:“其实本侯在今日来阅兵之前,便已经知道你们被拖欠了三个月的饷银,这不算什么绝密的事情,南衙之中自有记录。”
听到这番话,校场上终于完全安静下来,或许还有一个原因是那支骑兵的声势着实唬人。
陆沉继续说道:“本侯知道将士们养家不易,这份饷银甚至是一些将士家中仅有的收入,故此本侯特地向陛下禀明此事。陛下说,无论京军还是边军都是大齐的好儿郎,岂能让大家流血又流泪?”
最后那五个字一出口,校场上的大头兵们便有很多人当场愣住。
陆沉情真意切地说道:“将士们,朝廷近来确实有困难,可是陛下不愿让大家受苦,因此让户部尚书挤出了一些钱银,又从本就不宽裕的宫中府库拿出一笔银子,凑足大家三个月的饷银,让本侯今日带过来,当场发给你们!”
站在后面的乐明鸿面色微白。
天地之间一片肃静,唯有夏风呼啸而过。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不知是谁领头喊了这么一声,紧接着绝大多数京军士卒都诚心实意地喊起来。
“来人,将银子拿过来!”
陆沉提高语调,响彻四周。
这时所有人才注意到,两千骑兵后方还跟着两辆大车,上面放着好几个箱子。
大车来到点将台前方,随着车夫将其中几个箱子打开,白花花的银两便出现在所有人眼前。
“哗——”
虽然只有前面那部分士卒能看见箱子里的银子,但是惊叹声犹如浪潮一般席卷全场。
陆沉适时说道:“将士们,本侯麾下历来有一个规矩,饷银必须足额发放,不许任何人克扣一分一毫。本侯不管其他军队如何做,但是在本侯麾下,谁都不许喝兵血。谁若敢伸手,本侯就斩断你的双手!”
话音尚未落地,周遭两千骑兵异口同声地怒喝道:“杀!”
无法用言语形容此刻京军士卒们的心情,占据绝对多数的底层士卒望着点将台上的年轻国侯,这一刻只觉那个身影无比高大。
陆沉继续说道:“现在开始,所有人依照军、团、营的序列依次领取这三个月的饷银,本侯就在这里看着,谁若是想试试军法,大可让本侯见识一番!”
纵然有人先前怀疑陆沉这是惠而不费的嘴上承诺,听到这番话后亦无话可说。
校场上登时热闹起来,三支京军依照各自的隶属开始现场发放拖欠的军饷。
每一个领到饷银的士卒都有些难以置信的感觉,因为这是他们从军以来,第一次拿到足额的军饷。他们将银子攥在手心里,或者放在身上,感受着那股沉甸甸的分量,再度看向点将台上的年轻国侯,目光不知不觉间多了几分敬意。
无论是乐明鸿等人,还是那些出身江南世族的中级将官们,即便知道这是陆沉收买人心的法子,可是谁都不敢公然说出半个不字。
真要那样说,就算陆沉一言不发,底下这群有他撑腰的苦哈哈们能当场撕碎阻止他们领银子的人。
发放军饷持续了很长时间,一直到正午时分才将将结束。
陆沉一直站在高台边缘,平静地注视着下面纷乱又热闹的场景,直到最后一名士卒领到属于他的饷银,他才轻吸一口气,高声说道:“将士们,只要本侯还担任大将军,还管着你们一天,你们的饷银便会足额及时发放,无论是谁都抢不走本就属于你的银子!”
“如果有一天本侯食言,你们可以不再信任我这个大将军,不论我说什么,你们都可以当成狗屁!”
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校场上三万余士卒怔住,随即感激又感动地怒吼道:“谢大将军!愿为大将军效死!”
或许在以后艰苦的训练中、在将来惨烈的战事中,他们同样会对陆沉生出怨望,但至少在此时此刻,在一个位高权重却依然把他们当人看的大将军面前,这句承诺里蕴含的热血并不比边军少。
秦子龙静静地旁观,直到此刻才稍稍认可下面的京军士卒。
陆沉回头看向三位都指挥使,最后目光落在乐明鸿脸上,淡淡道:“乐将军,能否做到本侯所言,不克扣将士们的饷银?”
乐明鸿忽然感觉到这个年轻人眼底有一抹嘲弄。
此时他如何不明白,陆沉对三支京军的状况研究得很深刻,同时预料到第一次见面不会太平,算准他们会拿将士们被拖欠的军饷做文章,意图用这件事给陆沉一个下马威,进而打击他在将士们心中的威信。
然而陆沉在军中的经历将近二十载,什么样的伎俩没见过?
更何况他和江南世族的矛盾已经摆在明面上,乐明鸿等人不搞事才不正常。
他只需要一招连消带打,便轻而易举化解这个问题,同时光明正大地收买那些底层士卒的人心,任谁都挑不出毛病。
乐明鸿想清楚这些门道,心中蓦然涌起一股寒意,面上恭敬地说道:“请大将军放心,末将必定约束自身和下面的将官,务必恪守大将军定下的规矩。”
其他两人亦连忙表态。
陆沉微微一笑,顺势说道:“如此甚好,不过接下来会有一些令人不太愉快的事情,还望三位将军能够继续支持本侯。”
乐明鸿心中一凛,小心翼翼地道:“还请大将军示下。”
陆沉回首看向下面的两辆大车,上面还有一个箱子没有打开。
他抬眼望着喜气洋洋的京军士卒们,朗声道:“本侯知道,京军之中确实存在一些问题。本侯不喜拖拉磨蹭,借着今天这个机会,便和一些人算算帐。”
此言一出,校场上部分将官明显出现慌乱的神色。
乐明鸿等人亦是如此。
陆沉目光微冷,加重语气道:“欺上瞒下、贪墨军饷、私授军职、罔顾军纪,莫要以为伱们当中有些人做的事情没人知道,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今天就要算个清楚明白。”
他微微一顿,抬手指向大车上最后一个紧闭的箱子。
“将箱子打开!”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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