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康坊,李氏大宅。
初夏的夕阳笼罩着这座青烟袅袅的庭院,亭台楼阁悉数掩映于昏黄的光芒之中,尊贵气象一览无余。
锦麟堂内,氛围颇显凝重。
李道彦望着手中盖碗里的参茶,浅浅饮了一小口,旋即将盖碗递给肃立在旁的幼孙李公绪。
堂内并无仆人,除了这对祖孙之外,便只有刑部侍郎李适之端坐下首。
“今日朝会所议诸事,你应该都知道了。”
一片冷寂之中,李道彦缓缓开口,语调略显疲惫。
今天的朝会规格比较高,李适之虽是李道彦的长子,又有刑部侍郎的官身,依旧没有资格进入文德殿。按理来说李适之不会这么快就知道朝会的内容,但是李道彦的语气很笃定,显然很了解长子的手腕和能力。
李适之没有否认,片刻之后轻声道:“父亲,陛下有些着急了。”
十四年来,天子和中枢的关系大抵处于微妙的平衡。
天子在这些年里大力扶持边军,但是基本没有插手过京军南北两衙的将领任免,这是他和江南世族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
如今天子先是采纳陆沉的建言,让京军和边军的中下级武将施行调换,又直接对南北两衙的权力架构进行调整,硬生生分出南衙三分之一的军权交给陆沉。
虽说因为荆国公韩灵符的出面,郭从义和王晏等人被迫低头,但是这不意味着后续便会相安无事。
陆沉能否在南衙站稳脚跟还是次要,关键在于从一年前决定北伐开始,到如今天子插手南衙军权,江南世族几乎是一直在退让。
这里面有各种各样复杂的原因纠葛在一起,但其中有一点极其重要且不容忽视,那便是李道彦身为江南世族在朝堂上的领头人,没有强硬地反对天子的决定,反而再三地选择退让。
不止是今天。
平静安宁的表象下,一些情绪正在酝酿。
去年河洛大捷传回京城,萧望之被加封国公、陆沉被封为国侯,李道彦在朝堂上公开表达对二人以及边军的赞赏,将一场潜在的朝争强行压下去。
当时很多人在朝会结束后迫不及待地赶来宰相府邸,说明他们并没有对李道彦的表态生出怨望,只是有些淡淡的担忧,想要弄清楚这位老相爷的真实想法。
然而今日朝会结束后,包括吏部尚书宁元福和兵部尚书丁会在内的大人们,并未立刻赶来李府求教。
或许他们也知道今天李道彦的表态是迫于无奈,毕竟荆国公韩灵符乃是军中硕果仅存的老一辈,他积攒大半辈子的香火情一旦摆出来,郭从义等人必须得低一次头。
更遑论李道彦和韩灵符也有很深的交情,对方摆明要在临死前替天子撑一次,李道彦又能如何?
但是也有一种可能,因为过去两年里李道彦再三选择让权给天子,导致江南世族的各大势力代表不再绝对信任这位老相爷,至少不会像以前那样唯命是从。
此刻的锦麟堂内,当李适之说完那句话后,父子二人不由得再度陷入长时间的沉默。
年方十二岁的李公绪乖巧地站在旁边,他虽然不是很能跟得上这两位至亲长辈的思绪,但也明白祖父让他留下侍奉的原因,只带着一双耳朵仔细地听着。
李道彦转头看了一眼幼孙,没有直接回应李适之对天子的怨言,缓缓道:“墨苑文会召开首日,你和我都听了郎三元的胡闹。当时你离开之后,我曾对稚鱼儿说过,陆沉对我的赞誉出自真心实意,令我感到很欣慰,这足以说明他是一个真正的聪明人。”
李适之默然不语。
李道彦补充道:“他知道天子的不易,也明白我和江南世族各家的不易,他如此年轻就能站在这样的高度考虑问题,可见其眼界超凡脱俗。当时我还对稚鱼儿说过,与陆沉相比,有些人是自作聪明,无论如何钩织谋划,最后肯定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以李适之的心机城府,自然明白这是老父亲在敲打他。
“但是当时我说这番话,并非是在暗指你,而是与你私下有很深联系的建王李宗简。”
李道彦这句话让李适之稍感意外,然后便听老父继续说道:“建王……望之不似人君。”
其实这句话略有些不妥。
李道彦的身份和资历当然能放肆一些,但锦麟李氏不宜对储君人选表现出明显的倾向,至少在天子决定立储之前,他们需要在公开场合站定中立之态。
李适之很清楚,老父这句话是在告诉他,如果李家选择支持建王便会后患无穷。
他端起茶盏饮了一口,不疾不徐地说道:“父亲,三皇子能够体谅我们江南世族的不易。”
李道彦正色道:“这不重要。”
李适之放下茶盏,极为罕见地直视着老父的双眼,反驳道:“不,这很重要。”
李道彦老眼微眯,苍老的面庞上浮现凝重的神情。
站在旁边的李公绪没来由地紧张起来。
良久过后,李道彦轻轻呼出一口气,道:“为父本以为郎三元是建王的人,后来才想明白,他应该是你用来投石问路的暗手。”
李适之平静地点头道:“父亲明见。”
李道彦放缓语气道:“为父之所以会有这个错觉,是因为当时除了郎三元之外,文会上便无其他居心叵测之人,按理来说建王不会错过这个给二皇子添堵的机会。后来为父得知,建王当日被许皇后留在后宫,才意识到那位皇后娘娘察觉到建王的心思,没有允许他任性胡来。”
“其实儿子当时也有些奇怪,建王居然能够忍住不动,后来才知道是皇后娘娘出手。”
李适之接过老父的话头,微笑道:“都是聪明人。”
“小聪明而已。”
李道彦摇摇头,看着长子淡然的面庞,道:“如今看来,陛下有意二皇子,所以才让陆沉去参加墨苑文会,用这种隐晦的方式向百官和世族表明心迹。许皇后因为当年一些事情,一如既往偏爱三皇子。从表面来看,二、三皇子各有一点优势,但是大皇子才是名正言顺的皇长子。”
李适之明白老父为何担忧,他温言开解道:“陛下圣明在心,迟迟未定储君就是为了避免朝堂动荡。有陛下乾纲独断,无论那位皇子住进东宫,都不会引发太大的风浪。在儿看来,父亲委实不必因为此事烦心。”
李道彦眼中闪过一抹深重的失望,缓缓道:“北边的景国已经吞并赵国,南侵之势已成定局,你明不明白?”
李适之沉默片刻,轻声道:“儿子明白,故而先前一直赞成父亲对边军适当退让,以此来保证边军的战力。景国虽然势大,但是过去两年里的战事表明他们并非不可战胜,衡江依然会是横亘在他们面前的天堑。退一万步说,即便定州保不住,靖、淮两地依然可以将景军拒之门外。”
李道彦此刻的心情很复杂。
今日这场谈话,不止是父子之间的交流,更有可能关系到锦麟李氏、江南九大家乃至整个大齐朝廷未来的命运。
他一直将李适之当做继承人、锦麟李氏的下代家主培养,对方也没有让他失望,将近二十年的时间里稳扎稳打,凭借一手锦绣文章和扎实的庶务能力立身养望,不显山不露水便笼络大部人心。
可是现在他忽然发现,自己似乎有些看不懂这個长子的心思。
“你的看法是一个最理想化的状态,但是伱要明白世事无常,很多时候会发生一些令你意想不到的状况。”
所谓知子莫若父,李道彦很清楚李适之的心志何其坚毅,因此他没有摆出严父的姿态,一反常态地耐心解释道:“边军战力的强弱不是一个恒定的存在,萧望之和厉天润一旦有碍,后续几乎无人可以顶替他们。陆沉虽然颇有青出于蓝之势,但他一人如何兼顾三地?真到了景军大举犯境之时,国朝内部仍然纷乱不休,或有天地倾覆之忧啊。”
李适之望着老父眉眼间的忧虑,不由得轻轻叹了一声。
以李道彦宦海沉浮数十年的阅历,自然能感觉到永嘉城貌似平静的水面下,隐藏着无数蠢蠢欲动的暗流。
这里面既有边军、京军和中枢权力之争,又有几位皇子渐趋明显的皇位之争,还有以陆沉为代表的军方新贵与那些老牌武勋的明争暗斗。
今天朝会若非韩灵符拖着残躯入宫,以自身的清名为天子压阵,恐怕就会爆发第一场明确激烈的朝争。
但是下一次呢?天子又去哪里寻找第二个韩灵符?
终究会走到剑拔弩张的那一天。
良久过后,李适之垂下眼帘,缓缓道:“父亲,北伐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李道彦白眉微动,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
李适之不以为意,继续说道:“其实儿子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北伐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对于陛下而言,收拾旧山河是必须要坚持的旗帜,对于边军将士而言,北伐是他们获取战功步步高升的手段,可是对于北地百姓而言,他们真的希望我朝大军重返北地吗?”
“适之——”
李道彦的脸色渐渐严峻起来。
李适之诚恳地说道:“父亲,请让儿子说完。”
“这世上肯定有人心无杂念,或为忠心报国,或为吊民伐罪,或为驱逐蛮夷,我从不怀疑有这样的人存在,并且对这样的人心生敬意。”
“但是,我必须要说但是,像我们锦麟李家、长乐宁家、宁潭丁家、博越陈家、德安郭家、永新王家、兴山乐家等等,我们这些世族的根基都在江南。姑且不论大齐军队能否彻底击败景军,纵然大齐胜了,这于我等有何益处?”
“父亲可以不考虑这个问题,我也可以不考虑这个问题,其他人是否也能做到秉公无私?是否愿意将全部家资奉献给朝廷?锦麟李氏能有今日之地位,首先离不开父亲的呕心沥血,其次则是因为那么多江南世族的鼎立支持。”
说到这儿,李适之呼出一口浊气,摇头道:“他们能支持锦麟李氏,将我们李家捧到这个位置上,自然也能反手将李家拉下去。”
李道彦双眼微闭,片刻后说道:“这世上的道路不止有一条。”
“父亲所言极是。”
李适之语调低沉,喟然道:“可是陛下选择了最激进的那条路。父亲,儿子一直明白您的苦衷,亦不反对陛下对边军的支持。去年北伐靡费甚巨,如果没有我以父亲的名义在暗中帮忙转圜,薛南亭真以为他的右相之位能压得满朝文武悄然无声,给边军供给那么多粮草军械和饷银?”
李道彦此刻的神情很复杂。
他当然知道长子没有说谎,这本就是他对李适之的嘱托。
李适之道:“陛下想要北伐,想要壮大边军,想要让萧望之的心腹陈澜钰插手京军,还有这两年各种各样的安排,我们所有人都选择了退步。这是因为我们知道,陛下是大齐的天子,边军是边疆的屏障,支持他们同样是支持自己。我们不蠢,分得清轻重缓急。”
“但是,陛下未免太心急了。”
李适之用最开始那句话作为结尾。
李道彦明白他的心思,也意识到天子的决定已经触及到江南世族的底线,这种沉默的反对更加危险。
可是……他又能做什么呢?
这是大势所迫,非一人一心可以改变。
更何况李适之是他培养了二十几年的继承人,和他与锦麟李氏本就是一体,就算李适之的想法不合他的心意,他连大义灭亲都做不到,除非他愿意眼睁睁看着锦麟李氏毁于一旦。
一念及此,老人转头看向乖巧站在旁边的幼孙,缓缓道:“无论如何,锦麟李氏不能与陛下为敌。倘若那些人觉得老朽不配这个位置,便让他们另择贤明罢。”
李适之定定地看着地面,沉默很久之后起身行礼道:“谨遵父亲之命。”
待他离去之后,李道彦朝李公绪招招手,然后抬起苍老如枯枝的手掌在他手背上轻轻拍着,笑道:“稚鱼儿,有没有听懂你大伯说的那些话?”
少年望着老人慈祥的笑容,不知为何一时间竟然悲从中来,颤声道:“祖父……”
“无妨。”
李道彦笑着打断少年的话,转头看向堂外的一隅天地,幽幽道:“他们觉得陛下太着急了,可是他们没有想过一个问题,陛下终究是九五之尊,又非他们手里的傀儡。”
“从古到今又有哪个有为君王,能够容忍自己睡在别人握着的刀剑之旁?”
“陛下已经默默忍受十四年。”
“陛下……才是真的不容易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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