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宰相告退之后,李端望着秦正说道:“陪朕走走。”
“是,陛下。”
秦正垂首应下。
进入元月之后,永嘉城的天气明显升温,宫内仅有些许偏僻角落还有积雪的痕迹。
君臣二人从文德殿东暖阁出来,李端并没有明确的目的地,不知不觉便走向东南边的观云台,秦正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五六丈外则是一群卑躬屈膝的宫人。
“这件事令朕很烦躁。”
李端徐徐开口,虽说秦正是他最信任的臣子,但是他也极少在对方面前这般直抒胸臆。
秦正目光微凝,沉稳地说道:“陛下,臣在听到这个传闻的时候便感觉是无风不起浪,暗中有很多人在推波助澜。依据臣的经验判断,这件事里边应该也有北边奸细的影子,更像是他们在攻讦右相之余的另外一步棋,目的在于破坏我朝的北伐。只不过和右相被攻讦相比,这次的事情又有一些不同。”
“呵。”
李端面无表情一声轻笑,眼中殊无笑意:“他们不敢动右相,因为知道朕决不同意,但是陆沉不同,这个年轻人虽说很出色,终究不是朕亲自提拔起来的武将,而且远在江北淮州并不亲近。更何况,和他们攻讦右相的那些破事相比,陆沉的身世足以让朕心中难安。”
这便是问题所在。
关于陆沉身世的传闻只有两个答案,其一他和杨光远没有血脉上的联系,这纯粹是有心人编造出来的谣言。这种情况下李端自然要快刀斩乱麻地平息谣言,再示恩陆沉和边军将士鼓舞军心。
其二便是传闻为真。
站在李端的立场上,用人不疑没有问题,可前提是这个臣子至少要忠于朝廷,哪怕他的忠心没有那么坚定,也不能天然就带着恨意。
如果李端继续提拔和重用陆沉,天知道陆沉将来会不会因为杀父之仇反戈一击?
身为天子,他必须要考虑这个可能性。
秦正对天子烦闷的根源心知肚明,缓缓说道:“陛下,臣觉得这个传闻出现的原因倒也不完全是北人造谣。”
李端脚步一顿,望着前方不远处的观云台,沉声道:“说下去。”
“是。”
秦正应了一声,不慌不忙地说道:“臣第一次听到陆沉这个名字,是去年三月份苏云青的汇报。当时他在陆沉的协助下挫败伪燕察事厅的阴谋,在广陵地界抓了不少察事厅的奸细。时至今日,臣依然记得当时苏云青溢于言表的激赏之色,陆沉在他眼中便是一块璞玉,他甚至愿意用自己的功劳给陆沉换一个干办的身份。”
李端迈步走上观云台的第一层台阶,眼神深邃悠远。
秦正继续说道:“事后种种迹象证明,苏云青看人的眼光很准,这个陆沉宛若雏鹰振翅一飞冲天,从广陵之战脱颖而出,紧接着便在去年的几场战事中扶摇而起,崛起之迅速令人刮目相看。其实这桩传闻之所以具备一定的可信度,便是在陆沉崛起的过程中,萧望之对他的帮助明显超出常理。”
李端来到观云台二层,于阑干旁驻足,抬手按着白玉石刻,颔首道:“朕原本也有些好奇,萧望之手下将才良多,陈澜钰、裴邃、宋世飞等等,哪一个不是战场上拼杀出来的俊杰,更不必说他的亲生儿子也在身边,他缘何会对一个商贾之子如此上心?”
秦正轻声一叹,这世上很多事看似无迹可寻,但若是事后回想起来,常常会有原来如此之感。
李端凝望着天高云远,淡淡道:“当左相说出这些传闻的时候,朕立刻便想到曾经的疑惑,然后便觉得这个传闻颇有可信之处。如果陆沉和杨光远无关,萧望之又怎会这般不遗余力地提携他呢?”
一般而言,当天子公开说出这番论断,他心里的倾向便已非常明显。
官府办案需要证据,可是这种牵扯到皇权稳固的事情不需要证据,只在于天子的一念之间。
秦正默然不语,并未在这个时候替陆沉辩解。
李端抬手轻轻敲着石刻,缓缓问道:“你觉得朕该如何处置此事?”
秦正细思片刻,答道:“陛下,如今北伐战役处于关键时期,不宜大动干戈波及军心,故而臣认为有两种应对之策。”
“说来。”
“其一,召陆沉和陆通父子入京,将此事原委厘清,过后可以让陆沉返回边军继续担任军职,但是要将陆通留在京中。朝廷不能苛待陆通,无非是多花些银子将他养在京里。”
李端不置可否,又问道:“第二呢?”
秦正从容不迫地说道:“第二便是以褒扬嘉赏边军将士的名义,让陆沉进京面圣,然后将其留在京中委以闲职。不必刻意提起他的身世传闻,只需要让他待在京中,同时让织经司和朝廷有关部衙慢慢调查此事便可。在臣看来,无论如何都不能对陆沉采取过分强硬的手段,那会导致边军和朝廷离心离德。”
李端心里稍感熨帖,且不说秦正的提议是否合理,至少这位织经司提举是完全为天子着想。
虽说空气中依旧氤氲着寒意,但今天是一个难得的放晴之日,李端望着巍峨庄严的皇城,目光一直朝着北边延伸,忽地话锋一转道:“朕想听听你的真实想法,关于这个传闻的真实想法。”
秦正的表情一如之前,并无任何变化,微微垂首道:“臣不信。”
李端转头看着他,问道:“为何?”
“陛下,臣方才提到过陆沉初出茅庐的故事,其实那会他已经十九岁了。”
秦正并非是首鼠两端见风使舵,只不过在不确定天子的心意之前,他从来不会多嘴多舌干扰天子的判断,正如先前他对羊静玄所言。
唯有当天子需要的时候,他才会说出自己的判断。
李端不解地道:“十九岁?这有什么玄妙?”
秦正答道:“陛下,陆沉在淮州广陵府生活了十九年,而萧望之在淮州担任军职超过十八年,接任淮州大都督已经十年。假如陆沉真是杨光远的遗腹子,萧望之先前为何不将他召入军中慢慢培养?非要等他在广陵一鸣惊人,然后迫不及待地拔苗助长?这其中的区别,臣相信萧望之肯定可以辨明,他完全可以做到顺理成章地提拔陆沉,不需要留下这样明显的破绽。”
李端微微一怔,思考着秦正这番话的逻辑,然后饶有兴致地问道:“为何先前不说?”
秦正道:“臣是出于常理推断,但是这不保证绝对准确。换而言之,臣认为只要符合常理,那么就可以相信陆沉对朝廷的忠诚。可是在陛下看来,这件事只要有千万分之一的可能,那就不得不防。出于为陛下考虑,臣愿意担下对陆沉出手的责任,但是出于北伐大局考虑,或许需要陛下做出一个冒险的决断。”
李端听完之后,陷入长久的沉默。
清冷微寒的风拂面而过,君臣二人尽皆神色凝重。
“归根结底,朕终究是要在宁杀错不放过和用人不疑之间做出选择。”
李端自嘲一笑,左手紧紧按着石刻上,随即一字字道:“北伐不能停。”
秦正心中一凛,知道天子已经做出决断,垂首道:“陛下圣明。”
“朕会帮那个年轻人挡住这波风雨,但是你不能大意轻忽,该查的事情要继续查下去。朕有一种预感,陆沉虽然不是杨光远的遗腹子,然而这个广陵陆家和当年的杨大帅肯定有着脱不开的干系。故此,朕会看着陆沉一步步走下去,支持他实现胸中的抱负,可是朕不能将大齐的江山完全寄托在信任二字之上。”
李端转头望着秦正,语调低沉却透着几分帝王威仪:“伱可知道应该怎么做?”
秦正拱手一礼道:“臣明白,臣会暗中在陆沉身边安插人手,以备不时之需。”
李端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朝观云台下走去。
永嘉城中并无风雨,只不过在新春佳节喜庆的气氛中,那缕不和谐的声音越来越明显。
故而在数天之后,天子一道旨意出宫,一众军政重臣便联袂入宫,齐聚文德殿东暖阁。
李端坐在御案之后,冷峻的眸光扫过面前十余位重臣,果决的语调在众人耳畔回响。
“近来京中谣言甚嚣尘上,说甚么淮州锐士营都尉陆沉是杨光远的遗腹子,此等荒谬言论竟然能传到朕的耳朵里,不知各司究竟有没有用心做事!朕现在就明确告知尔等,陆沉和杨光远没有任何关联,若是有人想要借着这等谣言打击边军将士的士气,进而破坏我朝北伐的大好局面,朕定不轻饶!”
一言既出,群臣莫不震惊。
左相李道彦抬首望着神情肃然的天子,老者纵然久经风雨心如铁石,此刻也不禁生出几分茫然之意。
天子居然对那个陆沉如此信任,连这种可以威胁到朝廷安稳的传闻都不屑一顾,毕竟这短短两天时间里他绝对查不出个究竟。
不对……
李道彦很快便反应过来,这不能说明天子绝对信任陆沉,而是在他心中没有任何事比北伐大局更重要。
一念及此,老者不由得暗暗一叹。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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