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沉近来肩上的压力很重。
虽然他成长得很快,这两年里也得到充足的锻炼,但无论是去年的江北之战,还是今年在宝台山中抗击燕军,本质上都是防守反击类型的战争,根据敌人的进攻来制定相应的策略。
如今他要谋划的是一场涉及十余万兵力、战线超过数百里、动员民夫超过二十余万人的北伐之战,这是齐朝边军首次主动出击,影响自然无比深远,倘若出现纰漏便会将边军十余年的卧薪尝胆毁于一旦。
萧望之当然不会将如此重要的任务交给陆沉一个人,他本人、都督府的幕僚参谋们、淮州各军的主将都需要筹谋此事,集思广益确定最终的方略。
只不过萧望之对陆沉格外关注,对他的要求也特别高,相对应的便是陆沉的权限也很高,他不仅可以调阅都督府的全部资料,还能随时将织经司来安衙门的察事找来询问相关细节。
进攻和防守截然不同,陆沉对此心知肚明。
主动进攻必然会出现破绽,除非拥有碾压级别的兵力,可以一路平推过去,否则只能有所取舍和侧重。在过去的两次大型战事中,陆沉便是利用敌人在兵力调动中露出的破绽,找到对方的弱点然后完成一击必杀。
如今北燕采取全面守势,一边安抚境内的反抗势力诸如七星帮和云浮寨等等,一边在边境上坚壁清野摆出死守的姿态。
从淮州北边的东阳路,到淮州西面的沫阳路,再到更西边的江北路,北燕在一千余里的漫长边境上,通过十余座控扼交通要道的城池和关隘,组成一道厚实的防线。
纵然能在某处完成突破,后续依然要一步步凿穿对方的纵深。
如果淮州军想要北伐,只有三条路线可以选择。
其一是从来安城一路往北,奇袭涌泉关然后强攻青田城,打通进入北燕东阳路的关口。
其二是从盘龙关北出,先攻占西边的新昌城和北边的平利城,然后沿着西北方向一路突进直逼河洛城。
其三便是在保留足够兵力防守淮州北部的前提下,抽调其余兵力横穿双峰山脉的古道,配合靖州军一路往北,稳扎稳打地收复沫阳路全境。
三条路线各有优劣,实难取舍。
书房之内,大案上摆着林林总总数十份卷宗,西边墙上悬着两张大型地图。
陆沉坐在案前,书写的纸张已经超过上百张,上面是各种信息的归纳和整理,以及多种预案和方略的优劣分析。
外面是难得的清朗天气,初冬温暖的阳光洒在廊下,搬来一张小凳子坐在门外的宋佩双手托腮,昏昏欲睡。
脚步声悄然传来,宋佩立刻警醒,抬眼望去,只见王初珑和锦书缓步行来,后者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个汤盅并汤匙。
宋佩连忙起身,见礼道:“姑娘来了。”
王初珑看了一眼书房紧闭的房门,轻声道:“陆公子近来劳心费神,我这边有家中祖传的养神汤的方子,因此特意熬制了一份,助他安神补气。锦书,将汤交给宋姑娘,我们便回去了。”
宋佩倒也不笨,感激地道:“姑娘有心了,请稍等。”
她没等锦书走过来,便主动转身几步敲了敲房门,唤道:“少爷,王姑娘来了。”
片刻后,房门从内打开,陆沉目光扫过锦书端着的托盘,然后看向王初珑说道:“你远来是客,怎好劳动你费心做这些事。”
王初珑尚未答言,锦书便脆生生地说道:“陆公子,我家小姐虽是大族出身,却不是那种五谷不分的人。这碗养神汤是她亲手做的呢,小姐的厨艺连我们王家的厨娘都比不过!”
王初珑无奈道:“锦书,噤声。”
宋佩从锦书手中接过托盘,进入书房放在桌上,陆沉便对王初珑说道:“王姑娘,若无事的话便请进来坐坐,正好我有一些事情想请教你。”
“不敢当请教二字。”
王初珑淡然一笑,神色平静地进了书房。
两个丫鬟在廊下轻声说着悄悄话,陆沉回房的时候只将房门半掩,并未完全关上。
王初珑注意到这个细节,坐下后便说道:“陆公子,请先用汤罢,以免一会凉了。”
“好。”
陆沉点头应下。
这盅养神汤应该是用人参、甘草、苍术等物烹制而成,却不知王初珑添了何物,入口只觉格外甘甜,毫无苦涩之味。
一盅汤很快喝完,陆沉望着王初珑略带期盼的目光,微笑道:“王姑娘好手艺,锦书所言非虚。”
王初珑颔首道:“陆公子喜欢便好,若伱不嫌弃,我可以多做几次,如何?”
陆沉道:“那便有劳王姑娘了。”
一个问得直接,一个回得坦然,皆是心思通透的人物,并无过分的旖旎氛围。
陆沉将汤盅放回托盘,又问道:“王姑娘,你有没有亲眼见过庆聿怀瑾?”
“永平郡主?”
王初珑眉尖微蹙,思忖片刻后说道:“并未亲眼见过,但是时常听家中长辈谈起这位景朝郡主。”
“我对这位女子的生平和性情很感兴趣,军中虽有她的资料却不甚详细,还请王姑娘告知一二。”
“好。庆聿怀瑾乃是景朝南院都元帅庆聿恭的长女,自幼便深受宠爱,据说景帝对其都视若己出,由此造就她清冷孤高的性子。她在河洛城的时候都住在卓园,那是当年泾河大帅杨光远的故居。她身边高手云集能人辈出,虽然明面上并无官职,却可以随意驱使朝中文武官员,就连察事厅侍正王师道都得听从她的指示。”
王初珑不紧不慢地说着,见陆沉听得格外入神,便继续说道:“家叔说过,枢密使庞师古对庆聿怀瑾言听计从,驻扎在河洛城的景军主帅谋良虎、留可和女鲁欢亦受其辖制,她今年也才二十二岁,便有调动近半燕军的权力。或许是因为景帝和庆聿恭太过宠爱的缘故,庆聿怀瑾颇为自负,今年屡次在陆公子手中受挫,想来对她打击不小。”
陆沉不会因此骄傲自满,因为从北燕后续的种种安排来看,那位年轻的郡主还没有失去理智。
沉吟片刻后,他缓缓说道:“庆聿怀瑾有没有特别在意的人或者事?”
王初珑凝眸细思,轻声道:“她在意的人应该只有庆聿家的至亲,至于事物……未曾听说她有特别钟爱难以割舍的事物。不过我曾听家叔说过,景帝曾经许过宏愿,将来若是南征顺利,便将河洛城以及南边的广袤疆域赐给庆聿家作为封地。”
“封地?”
陆沉心中微动,下意识地重复着。
王初珑好奇地望着他。
陆沉收敛心神,岔开话题道:“先前姑娘有言,平利城的守将和沫阳路的兵马都总管朱振都可以为我所用?”
王初珑点头道:“是的。不过除此之外,我们王家在军中便无其他助力。”
陆沉目光炯炯地望着她,问道:“王姑娘能否直接联系朱总管?”
王初珑在来之前便已经得到王安的授权,再者王家想要改换门庭,总得先建立功劳才有谈判的资格,便应道:“可以,不知陆公子想要我做什么?”
陆沉从容道:“我希望朱总管可以将新昌城的守将换成他的心腹。”
王初珑恶补过边境地理志,当然知道新昌和平利两座坚城如一对拳头钳制着淮州盘龙关,倘若淮州军想要从盘龙关出击北上,无论如何都绕不过这两座城。
如今平利城的守将是王家的人,陆沉又让她传信给朱振,将新昌城的守将也换成自己人,莫非他是打算让淮州军从盘龙关北出,一路朝着西北方向突进直捣河洛城?
依照她对陆沉的了解,这般甘冒奇险的胆大举动的确是他能做出来的事情。
一念及此,她没有多问,略带几分好奇地说道:“这件事应该可以办到,稍后我便让人带着信物去沫阳路找朱总管。陆公子,你是否打算让大军突袭新昌和平利两地?”
她并不会反对陆沉的谋划,但这件事总得做得正常一些,至少不能让外人看出蹊跷。
那两座城池的主将可以暗中放水,只是要将王家摘出去,因为眼下河洛城还牢牢掌控在景朝手中,王家这个时候暴露必然会被那位景朝郡主杀得一干二净。
陆沉很清楚她心里的顾虑,微笑道:“王姑娘不必担心,等到将来要对这两处下手的时候,我肯定会和对面的主将配合好,不会让人怀疑到你们王家头上。”
王初珑心中一松,旋即便醒悟过来,略显不解地道:“陆公子不准备先取这两座城池?”
陆沉摇摇头,坦诚地道:“首先那位朱总管撤换守将需要时间,如果我们一直按兵不动,他换将之后我们立刻出击又顺利夺城,庆聿怀瑾或者王师道都能看出其中的古怪,必然会顺藤摸瓜查到你们王家。再者,我需要让伪燕一众大人物都相信,新昌和平利城防坚实,我们淮州军不会在那种广阔的地形寻求和燕军决战。”
王初珑稍稍思忖,很快便笑道:“看来陆公子已经有了万全之策。”
“万全之策谈不上。”
陆沉转头望着墙上悬挂的地形图,神色淡定从容:“不过这次应该能给北边一个惊喜。”
“惊喜?”
王初珑饶有兴致地品味着这个词。
陆沉回头看向她,微笑道:“也可以说是惊吓。”
王初珑忍不住掩嘴轻笑,眼中神采奕奕。
在河洛城的时候见惯了族中那些男人勾心斗角,成日里满腹算计,如今亲眼见着陆沉以人间为棋局,她忽然觉得这才是男儿所为。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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