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沉考虑过拜师的问题——对方千里迢迢赶来传授功法,可谓给足了陆家面子,自己也得以礼相待。
虽说这是因为当年的情义,但如今的七星帮执北地绿林牛耳,林颉更是江湖武榜第一人,陆家不过是淮州境内区区商贾,两边的地位差距犹如云泥之别。
更不提林颉在九年前就还过情,如今又将自己的亲女儿派来传功,这是必须郑重对待的事情。
然而他才刚刚开口,陆通便颇为罕见地直接否决他的想法:“林姑娘的生辰与你同年同月,仅比你早三天出生,你若拜她为师岂不是嘲笑她老了?再者说了,她是代父授艺,真要拜师你也该拜林颉为师,她顶多就是你师姐。”
于是在第二天再次见面的时候,陆沉主动行礼道:“陆沉见过师姐。”
“呃?”
林溪眨眨眼睛,略有些莫名地望着他。
陆沉问道:“莫非这样称呼不妥?”
林溪想了想,认真地说道:“家父并未收你为徒。不过,你也可以这样称呼。”
陆沉终于意识到,面前的年轻女子与陌生人打交道的经验很少。
这加深了他昨日的怀疑,林溪看起来更像是性格内向的大家闺秀,不似那种走南闯北明艳爽利的江湖女侠。
“陆师弟请坐。”
在接受陆沉给出的设定后,林溪很快便进入状态。
她先是询问了陆沉这些年的习武经历,得知他生病过后忘却往事,她便淡然地解释道:“家父在九年前便已为你锤炼根基,并且将林家祖传的守正诀教给你。守正诀虽然只是入门基础功法,却也是极好的练气法门,你这些年练得很扎实,即便表面上忘记了,身体也会本能地吐纳调息。”
陆沉老老实实地道:“可我感觉不到气的存在。”
林溪道:“气存在于你的体内,等你需要的时候自然就会用到。”
陆沉感觉自己听懂了,又好像没有听懂。
林溪显然不是一个经验老道的师父,她没有看出陆沉的茫然,继续说道:“我这次来广陵,主要是将家父传授的上玄经教给你。等你融会贯通之后,便可将体内的气转为可以明确感知到的内劲。是否能够掌握内劲,是江湖上普通武夫和高手之间的分水岭。”
陆沉恍然,随即又问道:“只需学会上玄经便可以了么?”
林溪直白地道:“一般而言,习武之人都只会选择一门内功,以免贪多嚼不烂,或有相互冲突之患。”
陆沉微笑道:“师姐误会了,我是指有没有……对了,有没有外功?”
林溪微微颔首道:“有。等你基本掌握上玄经后,我会再教你身法、拳法和刀法各一种。”
陆沉抱拳道:“有劳师姐。”
“不必多礼。”林溪凝神细听,确认周围没有第三双耳朵之后,肃然道:“现在我将上玄经教给你,希望陆师弟能够用心记住,且若没有家父的允许,不得将这门功法告诉旁人。”
曾经听李承恩讲述武榜三十人的时候,陆沉只当做奇闻轶事消遣。
他不是没有见识过高手,李承恩一柄刀砍得北燕细作狼狈不堪,苏步青风轻云淡间掌毙两人,这些都足以让他明白这个世界确实存在超出人体极限的武功。
但或许是因为第一印象过于鲜明,导致他始终无法将面前的女子和顶尖高手联系在一起。
直到此刻,林溪在说出那句话后气势微微一变,沉静之外又多了几分傲然。
陆沉镇定心神,颔首道:“师姐请说。”
林溪便放慢语速道:“夫玄道者,得之者内,守之者外,用之者神,忘之者器。乘流光,策飞景,凌六虚,贯涵溶。出乎无上,入乎无下。经乎汗漫之门,游乎窈眇之野。逍遥恍惚之中,倘佯彷彿之表。咽九华於云端,咀六气於丹霞。俳徊茫昧,翱翔希微,履略蜿虹,践跚旋玑,此得之者也。”
陆沉全神贯注,一个字一个字记下来。
林溪静静地看着他。
平心而论,她并不愿意跑这一趟,但是父亲十分坚决,并且反复陈述当年陆家送去的粮食救活了帮中无数老少,这份恩情可不能仅靠一卷基础功法偿还,即便那是林家的不传之秘,放在江湖上是一等一的练气法门。
之所以不愿意,倒不是害怕此行会有什么危险,亦或这位陆家少爷是甚么难以相处的浪荡子——死在她手里的禽兽败类虽不算多,却都是北地颇为响亮的名字。
她担心的是陆沉没有这方面的天分,连上玄经的总纲都学不明白,那会耽误太久的时间。
于她而言,乃至于对整个七星帮来说,时间很宝贵容不得浪费。
她以菩萨蛮之名行走北地江湖,并非只是为了诛杀李玄安之类的恶人,更是要用这个身份开辟一条新的关系网,为七星帮和她父亲的谋划增添助力。
在她沉思之际,陆沉已经将方才那段话熟练地背了一遍,然后说道:“还请师姐解惑。”
背会只是第一步,这段话究竟暗藏何等玄机,又该如何练习,他眼下仍是一头雾水。
谁知林溪摇头道:“陆师弟莫急,方才只是上玄经的总纲,接下来我再教你背第一小段。”
“啊?”
陆沉仿佛回到前世五六岁的时候,自己变成排排坐等果果的幼儿园小朋友,对面则是循循善诱极有耐心的老师。
林溪见状不解地道:“怎么了?”
陆沉斟酌道:“师姐,或许我们可以用一种更有效率的方式?”
林溪示意他说下去。
陆沉便道:“师姐可将上玄经的原文写下来,然后我从头到尾记熟于心。我知道江湖上的规矩,在背完之后便会将纸张焚毁。”
林溪略显迟疑,最终还是点头道:“也好。”
两人来到窗边大案旁,陆沉主动研墨,林溪从笔架上取下一支毛笔,铺开白纸后慢慢书写起来。
这座宅子颇为幽静雅致,陆通显然费了不少心思。仆人丫鬟皆在前院生活,除去必要的请示之外不会干扰到林溪。
此刻周遭杳无人声,唯有清风穿过枝叶簌簌作响,间杂几声虫鸣鸟叫。
暮春的阳光透过窗棂折射进来,在桌面上勾勒出光影的线条。
安静的房间内,偶有纸张挪动的声音,氛围格外安宁。
陆沉站到一旁避免干扰,有那么一瞬间目光落在林溪弧度柔美的侧脸上。
他忽然注意到她修长的睫毛轻微颤抖着,似乎她的内心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般平静,正暗暗诧异之时,视线移动便发现了答案。
雪白的纸张上,一个又一个字正现出完整的形状。
陆沉不懂书法,他自己也只是凭着原主留下的肌肉记忆写字,字迹勉强符合这个时代文人的最低标准。
但是若与林溪相比,他的字仿佛瞬间提升了好几个层次。
林溪写得很认真,而且字体绝对不算难看,只是过于一本正经,每一道笔画犹如用刀剑强硬地雕刻出来,组合在一起便显得很是稚嫩。
陆沉好像从幼儿园升到小学,目睹自己的同桌正在练字。
虽然这一幕很有趣,他并未发出任何不适宜的声响。
林溪写完最后一个字,暗暗松了一口气,然后转头望去,只见陆沉面色淡然地看着纸上。
她心中飘起一抹羞意,表情却无变化,坦诚地道:“我从小便没有多少兴趣读书写字,让陆师弟见笑了。”
陆沉的目光在她的双手上一扫而过,颔首道:“师姐的天分在武学上,自然不必在其他方面浪费时间。对于大多数人而言,识字是必须,高明的书法却不是。”
林溪见他没有违心地称赞自己,神情便柔和了几分,起身将一叠纸递给陆沉,道:“陆师弟可先将上玄经的全文背熟,然后再慢慢感悟。”
陆沉估摸着这篇上玄经至少有千余字,背熟倒也不难,可是要如何感悟呢?
他没有自以为是,主动求解道:“敢问师姐,这感悟要从何入手?”
林溪道:“读得多了,自然就会明白其中的玄妙。”
陆沉微微一怔,旋即感叹道:“师姐此言……很有道理。”
他敢保证,林溪若是开班授徒,肯定不是一个合格的老师。
林溪并非一张不通人情世故的白纸,旋即也意识到每个人的理解能力不同,比如父亲门下的亲传弟子中,就无一人能像自己仅用三个月的时间便将上玄经基本参悟。
她想起自己先前的担忧,便主动道:“你若有不解之处,随时可以问我。”
“多谢师姐。”陆沉松了口气,然后走到一旁开始默诵。
林溪凝望着他全情投入的神态,不由得唇边勾起一抹浅浅的弧度。
看来远比自己预想得顺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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