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城的夜依旧喧嚣。
南齐并无宵禁,似广陵这等繁华之地灯火不绝,夜市已经初具规模,有诗记曰: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如今不似时平日,犹自笙歌彻晓闻。
譬如东城的州桥夜市,不仅货物琳琅满目,天南地北的各色小吃点心齐聚于此,荔枝糕、香糖果子、旋煎羊、金丝党梅等等,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又如西城的永乐街上,一家又一家青楼酒肆足以令人流连忘返,更有茶坊、观舞、珠玉、纸画、令曲,数之不尽的风流韵致。
繁华深处,有一座外观简朴的青灰色建筑,看似普普通通毫不起眼,却像是通往某个可怖之地的大门,寻常人根本不敢靠近。
这里便是织经司广陵府衙门。
织经司在淮州境内一共设有三处衙门,分别在广陵府、泰兴府和来安府。
泰兴府是淮州刺史的驻地,来安府则是淮州大都督的驻地,由此可见广陵府的重要性毫不逊色。
夜色深沉,衙门内灯火通明。
苏步青带着两名下属来到一间厢房外,其中一人抬手叩门,里面随即传来一个清越的声音:“请进。”
屋内空间宽敞,原是以两间房打通隔断而成,中间以四海同归柏木屏风遮挡视线。
两名下属将提着的食盒揭开,拿出里面的碗碟并两壶酒,然后行礼告退。
苏步青拉开桌旁的交椅坐下,抬首望着陆沉说道:“看起来气色不错。”
陆沉在他对面入座,平静地说道:“不瞒大人,晚辈这几日睡得不怎么踏实,没想到来这儿反倒沾床即眠,从傍晚一直睡到现在。”
苏步青颔首道:“听说了,所以我让人去州桥夜市买来一些吃食,给你填填肚子。若是让你在这里弄出个好歹,令尊肯定会不惜一切代价找织经司要个说法。”
“多谢大人。”
陆沉自动忽略他后面那句话中暗藏的试探,大大方方地品尝着面前带有江南风味的美食,间或举杯相敬。
这时代的酒水酒精度比较低,但他也只是浅尝辄止,没有狂喝滥饮。
苏步青随意用了几筷子便停下,见陆沉吃得颇为酣畅,他便静静地看着。
约莫一炷香后,陆沉终于放下筷子,拿起手边的帕子擦了擦嘴,从容地说道:“失礼了,请大人莫要见怪。”
“吃饭是最重要的事情,人要是填不饱肚子往往就会闹出乱子来。”
苏步青似有所指地感慨一句,然后转入正题道:“想必你已经明白,我为何要强行将你带到这里来。”
陆沉不接这个话头,反问道:“大人查过顾勇顾察事的行踪吗?”
苏步青淡淡一笑,道:“他从七年前便跟着我办事,多年来始终勤勉踏实,极少出过差错,所以我才提拔他为察事,手下管着五十人。于公于私,我都很难相信顾勇会做出通敌之举。至于你先前所言,我找来今日去城外的下属问过,顾勇带着他们出城后并未刻意停留,虽说前行的速度有些慢,却也在可以理解的范围之内。”
陆沉亦笑了笑,悠悠道:“既然大人这般信任顾察事,缘何不当面询问,反而要假借他人之口?”
苏步青一窒。
这个问题让他后面准备的说辞没了用武之地。
陆沉见好就收,坦然道:“晚辈知道想要取信大人是件很难的事情,因此请大人直言相告,您究竟还在顾虑甚么?”
苏步青神色渐渐郑重起来,不再将陆沉当做一个涉世未深的年轻人看待,缓缓道:“如你所言,陆家的遭遇是有人在暗中设局陷害,目的是想要误导织经司,从而掩盖那个内奸的身份以及他们的意图。我与北燕察事厅斗了这些年,并不怀疑他们的能耐,只不过这也有可能是你为了脱罪所用的手段。”
陆沉冷静地说道:“不论如何,顾察事的异常举动真实存在。按照大人的说法,他办事历来勤勉,那么就应该快速奔袭城外查抄陆家商队。”
苏步青颔首道:“常理是这样,不过我还是想知道,你府中那个名叫孙宇的小厮现在何处?”
陆沉思忖片刻,道:“晚辈可以将此人交给大人。”
其实现在他已经大抵摸清苏步青的心思,对方应该与幕后黑手无关,否则不必做这些无用功。
无论幕后黑手的意图是否如他猜测那般,陷害陆家从而让织经司走进死胡同,或者是单纯冲着陆家而来,苏步青若是参与者只需要继续针对陆家即可。
现在看来,这位织经司检校是想借助自己掌握的信息,侦破这桩牵连极广的细作案。
这可是一件货真价实的大功劳。
一个掌团都尉张溪还不足以惊动京城,倘若又查出一个身份更重要的内奸,再加上将淮州境内的北燕细作连根拔起,苏步青完全可以凭借此功进入织经司核心高层。
顾勇只是一条线,见过那些幕后之人的孙宇则是另外一条线。
苏步青注视着陆沉脸上表情的细微变化,摩挲着面前的酒盏说道:“此事过后,陆家商号或可在广陵府独占鳌头。”
这句话倒不算夸大其词,他毕竟是织经司淮州检校,虽说在京城地界排不上前,可在江北之地却算得上身份贵重,就连淮州大都督和淮州刺史对他也会以礼相待。
以他的身份若是愿意出手扶持,至少在广陵境内无人能阻止陆家商号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不知不觉间,两人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变化,陆沉似乎已经拥有和他做交易的资格。
这个时候苏步青难免会想到那位薛神医,若非这位老者出面,织经司的刑具可以让陆沉说出一切他想知道的信息。
罢了……世事岂能尽如人意。
陆沉不慌不忙地说道:“大人误会了,晚辈岂敢故作矜持待价而沽。只是那孙宇被鄙家的护院统领带走了,此人名叫李承恩,是条忠耿又倔强的汉子。他若是见不到晚辈本人,恐怕不会将孙宇交出来。故此,劳烦大人准许晚辈与其相见。”
苏步青沉吟道:“可以。”
陆沉微笑道谢,又道:“敢问大人,接下来晚辈要做些什么?”
苏步青挑眉道:“你不知道?”
陆沉老老实实地摇头。
苏步青便道:“你什么都不需要做,只用留在这里接受织经司的盘问。”
这是一招不算特别高明的障眼法,但是在外人看来,陆沉这样一个年轻稚嫩的商贾之子,除了不断经受织经司密探的折磨之外,似乎也做不出任何有效的反抗。
陆沉颔首应下。
苏步青起身离去,临走时说道:“不必担心,只是做给一些人看的假象。你在此间好生待着,等这桩案子破了之后,我自然会给你们陆家应得的好处。”
陆沉似乎信以为真,颇为敬重地离席相送。
苏步青缓步来到一间偏厅,等候在此的察事顾勇迎上前,满面愧色地行礼道:“卑职无能,没有查到陆家通敌的证据,请大人降罪!”
苏步青摆摆手,淡然道:“陆通心思深沉,恐怕在张溪被擒的时候就已经做好准备,这件事怪不到你头上。”
顾勇叹了一声,问道:“大人,陆家还要不要继续查下去?”
苏步青正色道:“当然要查。虽说薛神医的面子不能不给,但织经司办事总不能知难而退。我将陆沉扣在这里,是想让陆通患得患失继而露出破绽,此乃一收一放张弛之道。”
顾勇敬佩地说道:“大人英明,属下自愧不如。”
苏步青面色浮现一抹微笑,凝望着他的双眼道:“陆家这案子交由你全权负责,同时广陵府这边的人手都归你调派。记住,不仅要尽快查明陆通父子通敌的证据,还要顺着这条线将那个内奸挖出来。”
顾勇躬身应道:“属下领命,定当竭尽全力!”
待其告退之后,苏步青寂然静坐,良久之后才说道:“从今夜开始,让人盯着顾勇的一举一动,连他说过的梦话都要呈报上来。”
一名玄衣男子出现在他身旁,冷漠地说道:“是。”
与此同时,衙门内的杂役已经将陆沉房内的残羹冷炙收拾干净,他将挑窗掀起一半,深夜清新的空气涌进来,令人神清气爽。
一轮明月悬于夜幕之上,天地之间万籁俱寂。
陆沉仰头望去,右手在窗棂上轻轻地敲着。
他从始至终都没有告诉苏步青关于盘龙关那边的情况,一方面是信不过这位间谍头子,另一方面也是希望能给自己留一张底牌。
按照现在掌握的信息来判断,广陵府只是一个热闹的幌子,北燕细作落子之地定然是在边关。
从盘龙关到广陵府,这一路上备受刁难,只因为他是一介商贾之子,在这样一个弱肉强食的时代显然没有自保的能力。
纵然百般辗转腾挪,所求者不过是一丝喘息的机会。
所以他才提出要和李承恩相见,趁着先前那封信还没送出去,将他分析出来的局势重新细致整理一番,然后将这份功劳分润给另外一位或许更加值得信任的人。
一念及此,陆沉望向北方深沉的夜幕,眼神清澈又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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