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冠冕 - 第八十三章，善恶之论

    同样是洁白的病房，同样是洁白的床单。
    面无表情的亚伦无论是看到满满一桶染满血的绷带，还是看到一截被锯下来的断肢，他都没有露出任何表情，心中也升不起任何波澜。
    此时的亚伦内心麻木而且缺乏任何共情的意思，因为这些感情已经全部都被色孽化身吸走了，他只能感觉到现在处于一种真正的“贤者时间”，能够不夹杂任何个人感情地在思考问题。
    他出人意料地冷静，同时也理所当然地无情。
    “阁下？”负责带领他医生小心翼翼地看着亚伦，见他脸上不仅没有表情，甚至连眼神都极度地空洞澹漠，不由得心生畏惧。
    暗光村之战，呼唤神祇之人，直面外神的紫龙骑士！
    以凡人之躯挑战神祇，终究唤来神祇与之协力而战！
    这个故事已经从极少数幸存的暗光村渔民处传开了，现在，整个苏萨尔和玛杉柏人人都知道了亚伦-萨利安的辉煌壮举。
    当所有人都陷入疯狂边缘时，唯有他还有勇气，唯有他还相信。
    不过这两天的接触，这位王国英雄真是令人高深莫测啊。
    无论是那对千恩万谢的渔民夫妇，还是之后来看他的骑士团导师、大监察长，亦或者是苏萨尔的达官显贵，他的新兵同僚，自己这些医生，萨利安子爵阁下永远都是这样面无表情，不苟言笑，喜怒不形于色。
    这就是强者的余裕么？
    “雷纳德爵士？没在自己的病房？”亚伦的话干巴巴的。
    “是，他……雷纳德爵士刚刚醒来不久就坚持认为自己不应该浪费王国财政，他说自己没事了，一定要起来帮忙。”医生小心翼翼地说道：“正巧我们人手不够，就把他分在了儿童诊室。”
    “分得好，儿童诊室从来都是医院里面最忙而且最容易出错的。”亚伦冷冷地瞥了医生一眼。
    医生顿时吓得汗流浃背，再也不敢多说一句话。
    路过雷纳德的病房，几位年长的护工将一张染成了黑色，上面有着许多墨水斑点状的床单送出去，原本应该躺着人的床上空空如也，只有被秋风吹动的窗帘隆起了一大块白色，亚伦看了病房内一眼:“人呢？”
    “在这里，阁下。”
    一间小小的诊室内，刚刚醒来不久的雷纳德已经坐在椅子上了，他金色的长发，灿烂的微笑和英俊的面庞让他成为了病房内最闪亮的风景。
    大学长正在跟一个小孩对话。
    “到底是哪里痛呢？是头还是肚子？”雷纳德的指尖冒出神圣的光辉，他正在打算使用圣疗术为小孩治疗病痛。
    “头。”小孩歪着脑袋。
    “头的哪个位置？。”圣武士和蔼地问道。
    “肚子。”小孩很明显已经不耐烦了。
    雷纳德：“…………”
    “你这是什么医生啊？会不会治疗啊？”旁边的家长已经愤怒了，他就要冲上去抓住圣武士的衣领：“连孩子肚子痛还是头疼都搞不清楚，要是我的孩子出了什么状态，你必须负责！”
    “那就带着你的孩子滚吧。”亚伦拦在了男人的面前，他胸前的紫龙骑士纹章在阳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芒：“立刻，否则我将以你袭击紫龙骑士的罪名起诉你。”
    男人带着孩子落荒而逃。
    十分钟后，雷纳德的病房。
    “其实，你没必要那样。”雷纳德靠在床头，他闭着眼睛：“他也只是着急，小孩子跟成年人不同，他们说不清楚哪里不舒服，亚伦，你没必要表现得……”
    “当我表现出善良，那么别人就会认为我必须一直善良，如果我有一天不够善良，那就自动与作恶划等号。”亚伦双手抱胸靠在墙壁上：“没有恶，怎扬善？有对比才有区别……至于你，学长，你怎么不在病房里面好好休息？”
    “圣疗术的能量每天祈祷后都会恢复，我不是想着不要浪费了么？”雷纳德不好意思地说道：“我喜欢小孩子，不管他怎么蛮不讲理，你也不应该那样做，学弟，你再这样我可要批评你了，见死不救是不对的。”
    “该批评你的人是我。”亚伦闭着眼睛：“整个科米尔登记在册的人口有130万，而登记圣武士只有800-1000人。”
    “去掉那些有资源，有能力的家庭，大概会有100万人需要圣武士的帮助。”
    “那么简单地换算一下，一个圣武士就要负责超过1000人的需求，这些需求五花八门，除了医疗以外，救赎、守护、执行正义、公证、裁决，也包括外勤和驱逐邪秽。”
    雷纳德不说话了。
    “据说，一个圣武士的生命有两个阶段。”亚伦睁开眼睛抬起头，看着木制的天花板。
    “第一个阶段，是为了理想，满怀着热血和雄心壮志，坚信生命不息，正义不止，将所有力量都投入梦想的阶段。”
    “第二个阶段，是已经麻木，已经沧桑，依然满怀着信念，但学会了拒绝，学会了放弃，懂得只将有限的精力投入到眼前的事业中，先尽量做好力所能及之事的阶段。”
    “学长，我可以说，任何坚定信仰，不放弃自己神圣誓言的圣武士，迟早都会进入第二阶段的，用最过分的一句话来说，没有学会见死不救，就永远都没法成为一个真正优秀的圣武士，如果你总是这样觉得自己对每件事都有责任，其实这既会害了你，也会害了别人。”
    雷纳德抬起头，看着自己的这位学弟，他好像在重新认识他。
    之前那个热血沸腾，那个英勇无畏的英雄，真的是眼前的这个人么？
    “所以，我们互相理解了。”大学长将目光投向窗外，他意兴阑珊，永远热忱和光明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疲倦：“我有时也明白，这不是一个靠努力就可以改变的世界。”
    雷纳德勐地转回头，他的双目中满含着明亮而神圣的光芒：“不是正义太弱小，是我弱小，但我绝不后悔这样做。”
    那是独属于圣武士的力量！来自多元宇宙的共鸣!
    “如果身为圣武士的我不站出来，还有谁站出来呢？”
    亚伦默然。
    “你对善良，你对正义有你的理解，学弟，但我也有我的。”雷纳德接着说道：“就像我醒来后一直思考的一件事。”
    “我们救了那个渔民少女，无论你是通过了什么方法，我们都成功了，很了不起。”
    “但是暗光村的幸存者只有32人而已，接近150人都在这场灾难中丧生。”
    “为了救1个人而牺牲了近150人，这种行为，真的能让我们配得上英雄这个称号么？”
    亚伦沉默。
    救回那个被献祭的渔民少女转化回人类，是他跟克苏鲁化身的交涉，但他可以借着色孽降临谈一个条件，却不可能谈那么多条件。
    “以普遍理性而论，这是个很令人遗憾的结果，从过程论，我们做得不够好，但那种情况下，我们无能为力了，而且……这是个非常侥幸的结果。”亚伦摇头：“就实际而言，没有办法救所有人的可能是真实存在的，这不是靠我们更努力就可以解决的问题。”
    “而且……我们不止救了一个人，旧日支配者化身的每一次降临，都至少会摧毁附近十五公里内所有生物的生命。”
    “我们尽力了，学长，我们已经竭尽所能，你没必要把所有的责任都扛在肩头。”亚伦叹了口气，他冰冷如千载寒冰般双目直视着雷纳德：“如果你只是想借由利用圣疗术治疗那个孩子来为我们的救援行动造成的伤亡正当化的话，那只是一种虚伪的自我满足罢了。”
    圣武士勐地感觉到一阵阵揪心的疼，他用力地捂住胸口，闷哼不止。
    语言有时候是抚慰人心的春风，有时却是伤人最深的利剑！
    可忠言逆耳，最真实的话语是最伤人的，却是最有效最诚恳的。
    他有多久没有感觉到这种疼痛感了？
    我原来内心深处，也有虚伪的一面么？
    良久，雷纳德一边揉着胸口，一边挤出一个微笑：“谢谢您，学弟。”
    “不客气，学长。”亚伦始终面无表情：“迪斯马学长怎么样了？”
    “他？他还在昏迷。”雷纳德摇头：“牧师说他受到精神创伤很深，需要休息一段时间慢慢恢复……我们谁也没有想到，那个酒馆老板居然也是同伙，可这谁能想得到呢？”
    “到底为什么那个酒馆老板会是邪术师的同伙，他到底是哪派的人，之前有什么目的，或许这些都会随着邪术师与他的死，成为一个永远的谜团。”亚伦点头：“不过，也许我们能从别的地方发现一些端倪。”
    “……说起来，学长，你今年也二十多了，难道就没有打算结婚么？”亚伦忽而非常莫名其妙地改换了话题。
    圣武士不语，他任由秋风吹在他的衣服上，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地说道：
    “我已经将一生都献给了吾主。”
    “我记得正义三神也没有禁止自己的圣武士结婚吧？”亚伦随口说道：“不过这是你的权力，我不会干涉你。”
    “在这点上，你倒是很有白银圣母信徒的影子呢，学弟。”雷纳德笑道：“不喜欢干涉别人。”
    但圣武士脸上的笑容很快就停滞了。
    一位棕色公主发辫，身材娇小玲珑的贵族女孩就站在门口，她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中满满的泪花，双手纠结在一起，进来也不是，不进来也不是，只是用哀怨的眼神盯着圣武士。
    “请。”亚伦没有理会雷纳德的声音，直接离开了病房，将空间留给两个人。
    他记得这位贵族小姐叫做玛利亚-来莎，跟大学长很有那么一段……嗯，据说骑士导师正在推进这件事。
    亚伦本以为自己会感觉到揶揄亦或者玩味。
    没有，什么都没有。
    人已经麻了。
    现在的我，莫得感情。
    不过也正因为是这种原因，亚伦才会跟雷纳德有这番敞开心灵的对话。
    经过之前的暗光村之战，亚伦已经确定，这是一位真正值得交心值得托付的朋友，否则他绝不会单独过来找雷纳德一趟，跟他说这些有些得罪人的话。
    这便是奸奇之力的体现，每一言每一语，都直指人心。
    短时间内暂时用不了色孽之力了，奸奇之力便是他这段时间最大的依仗。
    若不是处于“贤者时间”，他这番话还真的说不出去。
    回到自己的病房，跟门口的两位皇后之刃打了招呼，亚伦开始点算这段时间的收获。
    一批一批人来看他，都或多或少地送了些礼物。
    有些只是简单的水果、吃的、慰问品，这些东西亚伦只是留作自用。
    但也有人送来了十分珍贵的礼品。
    航运大臣的儿子哈弗尔送来了一枚缟玛瑙和一枚尖晶石，这些是锻造超凡装备的上好材料。
    紫龙骑士团导师卢锡安跟父亲的几位旧友送来了一整套银制酒杯、一套象牙制的骰子、一套象牙制的象棋，看来是为了让他在养病时不那么无聊。
    姨妈一家刚刚来过不久，他们看来是掏空了积蓄给自己送来了一枚白玉制作的，显然受到过牧师祝福的苏伦圣徽玉石护符。
    亚伦毫不犹豫地就戴在了身上。
    紫龙骑士团大监察长代表着紫龙骑士团送来了2000金狮币印有财富女士大头贴的金票一张，同时大监察长也送来了一件他的私人慰问品。
    一条洁白的丝巾。
    真是个意味深长的礼物，亚伦拿起丝巾，心神一动，他知道，现在紫龙骑士团已经宣布三人组去暗光村的行为是骑士团授意的，紫龙骑士将永远为国民的安危负责。
    还有一位位苏萨尔的达官显贵们纷纷送来了许多精美礼物。
    如带金色刺绣的丝绸长袍、镶在彩绘木框中的小镜子、做工精美的大壁毯。
    稍一估算，亚伦这波就收了超过5000金狮币的礼物。
    钱来得真是容易啊，亚伦心里吐槽道。
    但他也感觉不到什么喜悦，只是随便看了看，就将东西收好。
    摄政王女爱丽丝塞尔已经关注这件事了，她通过皇后之刃传话，说等亚伦休息好了，让他进宫陛见。
    这肯定也有赏赐，亚伦这次是真的很给欧贝斯齐尔王室挣脸面。
    摄政王女是么？亚伦思考着方法。
    不能等了，对爱丽丝塞尔，他应该尽快出击，设法跟她好好地谈一谈，没有她的支持，自己是肯定斗不过班恩神子的，但如果能把她拿下，自己就有了几分机会。
    门口传来一阵吵闹声，皇后之刃拦住了来人，却被一个娇嗔之声喝令他们退开。
    “亚伦~姐姐来了~”
    粉色的长发像闪电一样窜进房内，她张开双臂，在空中扑向自己的弟弟。
    术士大小姐来探望他了。
    与此同时，苏萨尔的白银圣母教会。
    “祭司阁下，我今天要早点离开。”穿着标准牧师长袍的埃莉诺非常难得地向教会祭司请假了。
    “是要去探望萨利安阁下么？”女祭司似笑非笑。
    “嗯。”埃莉诺的脸上泛出澹澹的红晕，她神色坚定，甚至有些不悦：“我觉得现在的他需要我。”
    这么危险的行动你居然没叫我，亚伦-萨利安，你完蛋了！
    牧师小姐恨恨地想到，拳头捏紧了。
    “好，那你快点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