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冠冕 - 第八十章，此志，逐星

    天空被乌云覆盖，浓雾自海平面上漫出。
    海洋好像病了，乌黑油腻的触须一根接着一根伸出海面，黑色的腐烂印记自洋面上出现，蜿蜒扭曲蛇形漫开，将原本就不甚明亮的海洋染成彻底的黑色。
    深海之中的庞然巨物慢慢地露出脑袋，仅仅只是一点点部分，都可以看得出它的体型有多么庞大，它的翅膀从两侧展开，延伸进天幕之中，它的脑袋顶起十几米高的巨浪，阻断了所有的视线。
    “吼~呜呜呜呜~”
    这头巨兽发出一阵可怕的尖啸声，穿透了附近所有凡物的灵魂。
    “唔！”
    亚伦捂着自己的脑袋，他只觉得头疼欲裂，一种疯狂的意志左右着他的思想，空气中弥漫的怨恨令他紧绷着全身肌肉，手脚不断地抽搐着。
    不可知的力量，来自更高维度的力量。
    无可名状的，恐惧。
    海滩上的鱼人们正在跪拜着庞然大物，它们此时不是之前凶恶嗜杀的屠夫，而只是一群待宰羔羊，它们双膝跪地，神情呆滞，只一遍遍地深深呼唤着伟大者的名字，祈求着她的宽恕。
    对伟大者的崇拜，即使是在国度中也由来已久了。
    崇拜旧日支配者的习俗，早在几千年前的国度深海中就已经诞生，传说许多深海种族在不断地探索深海时，就触碰到了神祇设立的边界，一些深海族选择放弃继续探索，回归自己的界域，但有些深海种族就是不顾神祇的警告，执意要探索深海。
    大部分的探索者都失踪了，少数的探索者成功回归，他们或是得到了强大的力量，或是得到了无与伦比的财富，或是进入了一片新的世界。
    其中，有一位自称先知者开始传道，在他的口中，存在着一个外界的无上存在，她终将统治万物。
    当星星排列成正确形状时，那沉睡着的无上存在就将苏醒，带给凡世命中注定的结束。
    先知向凡人许诺，只要忠心耿耿放弃怀疑，就能在无上存在苏醒之后继续活下来。
    有些深海种族，如海精灵对这个传说嗤之以鼻，有些深海种族却深信不疑，随着他们的传播，越来越多人秘密地崇拜该无上存在。
    最后，该无上存在的真相被揭露了。
    伟大的旧日支配者——克苏鲁！
    克苏鲁的伟岸力量浩瀚无际，海洋尽头的存在仅仅只是它微不足道的一个面相而已，随着它信仰的传播，信徒们飞速滋长，那些疯癫的狂人，心怀怨恨和恐惧的人，那些在复仇的重压下崩溃的人，都被吸纳了进来。
    然后，他们基本上都疯了，因为极少有人能够领会克苏鲁的低语，旧日支配者仅仅是从无尽深海中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一瞥，就足以令凡人从最清醒的理智走向最极端的疯狂。
    可总有那么极少数的学者，尤其是神秘学者通过刻苦的学习和钻研，从旧日支配者的口中解读了一星半点的语言。
    他们悟了。
    万物命定的终结代表着彻底的结束，彻底的湮灭——肉体破碎、灵魂消散、气息消失，一切的存在都将随着旧日支配者的苏醒彻底被抹除。
    但如果能够与邪神缔结契约，取悦伟大的克苏鲁，信徒就可以超越死亡，他们将舍弃肉身，抵达通灵之境界，将思维超越无尽的星空海洋抵达彼岸，生和死将只是更伟大的存在的真理光芒下投射出的阴影而已。他们将会获得终极的纯净，那是超越生者掌握，突破死者幻梦的无上荣耀。
    这便是旧日支配者宗主邪术师的由来。
    现在，宗主的投影现身。
    洋面沸腾，纯粹的腐败汇聚了上千年来的仇恨，夹杂在海风中扑面而来，不断地拍击凡人的心灵，上百根触须饥渴无比地捕捉着海里的生物，巨物从深渊中露出真容，没来得及逃出海面的鱼人们无助地滑行着，祈求着原谅，努力逃离深渊。
    腐蚀性的海水融化了鱼人们的皮肉，摧毁了它们用以呼吸的鱼鳃，钻进它们浮肿的眼珠中，腐化了它们的心智，让它们变成了更可怕的怪物。
    即使如此，沙滩上的鱼人们还是在跪拜，还是在祈求。
    海面升得更高了，浓稠发黑的海水已经没过了天空。
    这是一头何等可怕的巨物啊，它隐约带有人的轮廓，却长着一个像八爪鱼似的有众多触须的脑袋，身体覆着鳞片的绿色浓胶，巨型的脚爪长长地，身后还有一对狭长的骨翼，一具臃肿肥胖的身体中不断地淌下粘液，巨大的绿色身躯好似一座山岭行走于天地之间。
    这就是克苏鲁的化身？
    亚伦深深地吞了一口口水，疯狂的情绪正不断地剥离他的理智。
    混沌之子从未感觉到如此浓烈，像北地群山般疯狂的仇恨，在怨毒入骨的精神污染下，世界万物都变得模湖，如潮水般的情绪一浪高过一浪。
    他好像提到了父神的呼唤，呼唤着他回到它的身边，他听到了水鸟们绝望的悲鸣，听到了鱼人们祈求。
    第一次，他感觉到混沌四神也并不是无所不能的。
    但幸好有四神的神性火花在，克苏鲁的力量足以让附近的所有生灵都腐化疯狂，亚伦却还能够勉强抵挡。
    他费尽全力赶走了脑海中的声音，挣扎着冲向渔村，他感觉到疯狂从四面八方如潮水般涌来，他听到鱼人们正在以同一节奏，同一声调歌唱着不明所以的音律，他闻到了千百种气息——汗味、鱼腥味、海腥味、血味、腐烂之气、烧焦之气、污染物的气息，当然还有他体表上的澹澹古龙香。
    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他此时的唯一反应就是寻找自己的同伴。
    暗光村此时已经陷入了更可怕的疯狂之中，鱼人的进攻停止了，但剩下的人类根本无法抵抗远方擎天巨物的吼声，他们有的痛苦不堪使用手指扣着自己的眼睛、嘴巴，耳朵，鼻子，有的陷入了幻觉，他们看到了无尽的财富，伸出双手去拥抱美好的未来。
    更多的人类则是被逼得精神崩溃，他们身体里潜意识自我保卫机制开启，那来自意识深处的警告明确地表达了一件事：就算是死，也比彻底疯狂要好。
    有人自杀，有人指责别人不好，甚至有人把所有的怨毒都放到了亚伦等人的身上，认为是他们带来了灾祸，认为是他们害得村子变成了这样。
    之前还在组织着村民自卫的雷纳德一瞬间就成了全民公敌，这位圣武士还没有发疯，他不断地试图安抚村民们让他们冷静。
    没用，怒火中烧的，还有行动能力的村民将圣武士扑倒，用拳头砸，用牙齿咬，用脑门磕，将雷纳德压在地上，打得不愿意还手的圣武士鲜血满面。
    这个时候，亚伦来了。
    子爵大人不像圣武士这样受到誓言束缚，他抬起脚踹开了那些疯狂的村民，指尖点燃火焰把他们吓退，举起剑杀死了一个鼻孔和嘴巴里都喷出了触须的家伙，示意所有人都滚开。
    村民们被吓退了，他们之中的一些人复而将仇恨的目标对准了不够强大者，还有一些人坐在原地失声痛哭。
    “吼~呜呜呜！”
    远处，擎天巨物动作缓慢，却一步一个脚印地靠近。
    她的双目紧盯着小渔村。
    “啊~亚伦。”雷纳德仰面躺在地上，大学长苦笑：“你看到了么？那东西？”
    “看到了，她在盯着我们。”亚伦同样坐下，子爵大人面色古怪：“那是神祇化身，伟大的克苏鲁化身——克拉辛。”
    “伟大的克苏鲁，那是邪术师的宗主，对么？”雷纳德双目放空盯着天空，他的手足还时不时地抽搐一下：“我只看了一眼，脑袋就感觉裂开了，我现在感觉脑子有一千只蚂蚁在爬，我没法思考了，亚伦，你说，怎么办？”
    “怎么办？我一个白银你问我怎么办？”亚伦用力地锤了一下地面：“祈祷吧。”
    “祈祷没有用了。”雷纳德挣扎着起身，他默默地说道：“我感觉不到吾主的神力了。”
    亚伦瞪大了眼睛，他立即举起手中的暗月之剑。
    果不其然，上面原本代表着苏伦祝福的光芒已经完全暗澹了，神祇的神力此时也无法与这里链接。
    答桉很简单，克苏鲁的意志封锁了附近的整个区域，尽管这可能只能维持一段短短的时间，但也足够了，足够把附近几十里内的区域全部摧毁，所有的凡人全部逼疯，足够将他们几个人像是捏死一只蚂蚁一样捏成碎渣。
    疯狂的警告声不断地响彻亚伦的脑海，远处的克拉辛化身也逐渐脱离海面，它的身体之巨大令远方的海岸山崖都相形见绌，它的周身闪现着只有群星深处无尽混沌才会拥有的奇异色彩，实体世界无法承载这样的可怖存在，开始在它的撕扯下扭曲重叠。
    随着触手群越涌越高，黑雾群开始在四周汇集，像星云一样呈现出神秘的斑斓色彩，翻滚着五色的闪电，庞大的触手从中探出，上下挥舞，将天空和大地扯得粉碎，仿佛在舒展筋骨，享受久违的自由。
    此时不用说暗光村了，附近的所有区域都注意到了这一幕。
    几公里外的许多渔村，人们指着远处的巨大黑影指指点点，面露好奇。
    十几公里外的城镇，守卫们看到擎天巨物扭曲的四肢时，都禁不住吓出了一声冷汗。
    二三十公里外的玛杉柏，手持单筒望远镜的科米尔海军将领们心怀疑惑。
    “那是什么？”
    “该死，那tm地是什么？”
    海军将领意识到大事不妙，却根本得不到任何答桉。
    从海洋的洋面，到细长的海岸线，从一个又一个的渔村，到了贵族老爷们居住的城镇建筑，来自旧日支配者的浸染已然出现，有人开始控制不住自己的理智，仇恨的气息像潮水一样淹没大脑。苦痛如同一团冰冷的致命浓云席卷人心，诡谲欺诈的气息在浓黑的怨恨愁云中顺着雨水而下。
    开始下雨了，倾盆大雨。
    “快逃吧，亚伦，她的目标大概是我。”雷纳德还在做着最后的努力，圣武士挤出一个微笑：“我早都想到了这天。”
    “呵呵~”亚伦的鼻孔哼哼两声，他还在笑，雨水已经打湿了他的头发：“哈蛤哈吼吼嘿嘿~！”
    他疯狂地笑，神经质地笑。
    他突然感觉自己的这次穿越就是一场不折不扣的喜剧。
    是的，是喜剧，因为任何喜剧的内核都是悲剧。
    他想穿越么？他想当四神亲选么？他想要来这个世界参与诸神的游戏么？
    不，他根本就不想！
    他不想穿越！他不想当什么四神亲选！他也一点都不想要来到这个狗屎一样的世界！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这是一个坐着马车出门都会被邪术师攻击，会被地精砍掉脑袋，会死于不明刺杀的世界！
    这是一个无比残酷、无比现实、无比操蛋的世界！
    如果有选择，他只想回去上班，过朝九晚五的生活，时不时打打游戏，摆弄一下自己的战锤棋子小人，出去逛一逛，健康生活，这对他来说就足够了。
    但他没有选择，他就是穿越了，他就是被混沌四神选中了，他就是被丢到了这个世界来，依靠着四神跟某个无上存在的争端觅得一线生机。
    好吧，好吧，既然这样，那就努力吧。
    亚伦勉强接受了自己的处境，他用尽了所有的努力，他圆滑、他油腻，他在几个势力之间尝试着左右逢源，他利用混沌权能强化自己的力量，他整天拿已经亡故的父亲招摇撞骗，他用色孽权能去讨好苏伦女神，他用奸奇权能去讨好大小姐，他不停地套路牧师小姐，花几天去读摄政王女的敕令，揣摩她可能的问话。
    他的每一步都充满着算计。
    他想这样么？不，他一点儿也不想！
    如果有选择，他当然也想堂堂正正，光明正大，不屑这些心机，放弃这些油腻的招数，好好地说话，好好地做人！
    可是他没办法！他的身边有太多的威胁，他没觉醒前的天赋非常一般，他只能这样。
    现在锻炼了两个月，你已经是精英级的施法者了，来尝试对付一下面前的克苏鲁化身克拉辛吧！
    “哈哈哈哈！”亚伦继续狂笑，他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一如之前的邪术师一样。
    大家都想看乐子，可是……谁能理解我呢？
    理智正在失去，脑海里满是克苏鲁化身带来的恐怖景象，伴随着骇人的巨响，巨大无神的触须不断从它的肉体中爆出，钻进他的大脑内。
    放弃吧，放弃理智，走向疯狂。
    来自旧日支配者的低语诱惑着亚伦，他的意志正在经受考验。
    所以，这真的就是一场喜剧……委屈、悲伤、难过之后，亚伦的脑海中忽而又升起了数不清的憎恨。
    都怪你们，混沌四神，都是你们的错，你们只给了我这一点点神性火花！为什么不多给我一点力量？否则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父亲、母亲，也怪你们，都怪你们不是公爵！怪你们没有更好的血脉！你们为什么不是时光龙？
    还有爷爷，要不是你临阵脱逃……
    摄政王女，你也值得憎恨！你一遍遍地试探我，这次如愿了？
    还有卢锡安导师，还有那些讨人厌的新兵，还有白银圣母苏伦，我把色孽的礼物拿来讨好你，你就给我一把关键时刻用不上的剑？
    姨夫姨妈，你们这群寄生虫……
    还有术士大小姐，还有埃莉诺……
    疯狂的憎恨涌入亚伦的思绪，他将他所认识的所有人全都诅咒了一遍，就像一个溺水的人不计一切代价寻找着生的希望，人类的本能就是推卸责任，寻找借口为自己开脱，当理智消失，人类的本性总是这样黑暗。
    然而，当亚伦念到埃莉诺的名字时，他嘴巴张了张，却说不出任何诅咒的话。
    他的脑海中想到埃莉诺，想到她亮金色的麻花辫，想到她那对海蓝色的，总是带着温柔的眸子时，亚伦的憎恨和愤怒忽而止息。
    他对牧师小姐生不出那样的感情，一点也生不出，他只想到了这次没叫埃莉诺一起来真是太好了。
    在无穷的憎恨褪去后，是诸多美好的回忆。
    姨妈在王庭前的地毯上打滚，就为了给他争取一点利益。
    苏伦没有考虑任何回报，无偿地拯救了垂死的自己。
    卢锡安导师时刻关注着自己，为自己的利益着想，雷纳德灿烂的笑容，迪斯马每天傍晚别扭的晚餐邀请，还有摄政王女对自己的关注。
    还有他跟大小姐的约定，跟牧师小姐一生的契约……
    亚伦默默地注视着越来越近的擎天巨物，克苏鲁的化身克拉辛。
    邪术师真的没有说错，这玩意确实是自己引来的，太多的苦痛，疯狂的村民，巨大的破坏。
    天空黑暗，大雨倾盆，黑色的雨将亚伦全身都浇透了。
    他忽而想起了一句话“没有牺牲，就没有胜利”，“牺牲是帝国的基石，鲜血是帝国的沃土”。
    是啊，即使天空被黑暗覆盖，但在人类的心中，希望的光芒从不磨灭。
    我们总是热切地盼望着有一天，人类，乃至所有种族都能够享受和平安乐，我们总是热切盼望着有一天，人与人之间能够互相理解，共同为了更美好的未来而奋斗。
    但在那之前，我必须生存下去！
    活下去！
    这，就是战斗的意义。
    不知不觉中，亚伦的信念越来越坚定了，疯狂正在被一股力量推出他的大脑，一个白金色的圆环顺着他的头顶闪烁，越逼越近的黑暗被光芒驱散。
    生存！
    身体内好像有火在烧，名为勇气的力量贯入他的体内，亚伦握紧双拳，他的灵魂现在充满着斗志！
    极端变化的情绪带来了海量的能量，色孽权能从未有如此狂暴，如此兴奋。
    亚伦感受着体内的混沌权能，他忽而想到了什么。
    “我有一个计划，一个该死的计划！”亚伦对着雷纳德说道。
    “还有计划？”圣武士捂着脑袋，他已经快要疯了：“托姆在上啊，有多少把握？”
    “50%，要么死，要么活。”亚伦狂笑不止，迈开步伐，一路飞奔，直上山崖。
    他要直面克苏鲁的化身。
    为了活下去！
    他想好了，生命若不息，前进永不停。
    此志，逐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