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宫城,陈萌已经准备好了,他又带了些衙役。
双方见过了面,陈萌道:“地方离京城略有些远,咱们要速速赶路,否则要误了饭时了。”
太子笑道:“那便于途中不拘哪处随意用些饭食就好,出门在外,何必讲究?”
陈萌不想与他客套,直白地道:“是。”他对后面做了个手势,就有衙役先行出城,给沿途打好招呼——太子出行,怎么可能不做准备呢?安全、补给都得有。
除非太子自己跑出去玩。
一行人出了城,先去仓储。沿途先由陈萌给介绍京城的风物,太子笑道:“我以前也在京城居住许久,迁居宫中,这几年倒看得少了。”
祝缨心道:你这是没发现京城治安好了很多吗?
仔细一想,京城治安好不好,与赵王世子有什么关系?坏不到他的头上的。
出了城,不远就见田中已透出了点金黄色。他们先不作停留,中途休息一次,用些食水,是陈萌已经安排好了的。祝缨留意看了看柴令诚,见他一路神色好奇,很符合这个年纪的男孩子的表现。
在中午前后,他们抵达了仓储所在之地。朝廷的粮仓范围极大,单个儿的“仓窖”也大得惊人。
太子等人都啧啧称奇。
说来有趣,太子也会检查东宫的宝库,他检视过自己的财货珍宝,绸缎金银,却从不曾看一眼粮仓。
匆匆扫过一眼,却又到了用饭的时候。太子说出门在外不讲究,但是户部与京兆却还是与东宫一道给他准备了饮食。陈萌、祝缨陪同太子用饭,一边吃,祝缨让项乐一边给他介绍一些情况。
太子听项乐介绍有多少个仓、每个能有多少米、如何存储、从何处转运、如何保存等等,都是冼敬曾说过的,这一部分倒是没有什么不同。
真正的不同是在饭后。
祝缨带他认真转了仓房,从外面看,许多粮仓是完全一样的,满满当当的。祝缨不客气地让他挨个儿转,不骑马,从最基础的入仓开始。让他亲自走过一遍流程,太子也认真而在随从的帮助下走了一遍。
然后问道:“所以,他们是怎么偷梁换柱的?”
祝缨叹了口气,如果不上手,不管换了谁来教他,都是一样的。但如果参与的时间太短,也是很难发现内情的。除非他能扎扎实实过来隐姓埋名当三个月的小官小吏,否则,全是隔靴搔痒。
“殿下只在这里半日,如果在这里一月、一年、三年、五年呢?”
“什么意思?”
祝缨没有回答他,反而提出了另一个问题:“您看这一窖,大不大?”
如此庞然大物在眼前,太子也点头:“极大。”
“不过五千石,齐王开府,一次拨给便不止此数。”祝缨说。
齐王开府,得给属官、随从发禄米,给仆从发口粮,还得给齐王留家底。这还只是户部拨发的部分。
祝缨执起一旁的大斗,铲了小半斗的麦粒拿给太子看:“这是一斗。”将斗塞给了太子,让他自己试一试。
太子很疑惑:“然后呢?”
祝缨道:“这几天,您得自己找答案。殿下只管体会。搬运些试试吧。”
太子干活,随从们也不能闲着,他们也或取筐箩,或执升斗,过不多时,都乐起来,将粮食泼洒得到处都是,踩在脚下也不心疼,仿佛找到了新玩具。祝缨的随从们面露不忍之色——糟蹋粮食啊!
陈萌终于忍不住了,咳嗽一声道:“这些都朝廷征收上来的租税,不要糟蹋了。”
他与祝缨对望一眼。
祝缨道:“天色不早了,明天咱们再来吧。”
太子不明其意,祝缨道:“没关系,多来几次,多看看。殿下,有些事不是能够讲解的,要您自己体会。”
此后祝缨连着带太子跑了仓储数日,在此期间,仓储公案早就查明、结清了。犯案的人、作案的经过也都理清,文书都写好了。不外是报损时多报、倒卖粮食、伪造账册等等……手段都不新鲜。
祝缨将涉案之人黜了,另提拔了几个户部的吏目升任小官,其中便有牛金等人。至此,之前随她南下过的旧仆,皆得出身。她又将自己府中别业出身的随从补了部分吏目的缺,让他们也吃上了朝廷的米。
太子与一干护卫在粮库里转悠了几天,只看出来“粮库很大,如果在其中弄鬼,确实很难发现”。
祝缨也不焦急,她的目的也不是让太子一天就脱胎换骨,只是想让他晓得一些事、亲自看一看。
不想太子却误会了她的意思,向皇帝进言,道是祝缨已经做到了能做的最好,粮库那么大,有人弄鬼是在所难免的,能够及时发现,证明朝廷官员还是很聪明、尽职的。
太子向皇帝汇报的时候,祝缨作为户部的官员,也在一旁听着,心中五味杂陈。
当天下午,为了“报答”太子,她又伙同陈萌将太子薅到了郊外。
太子道:“仓储案不是结了么?还要出城做甚?”
陈萌道:“请殿下看一看田园。”
此时,已有零星的庄稼成熟了,不少农人正在收割。陈萌便请太子下地,一点一点地收割、脱粒、晾晒。
太子哪干过这个?忙了大半天,拢共打出两斗就已经累得满头大汗了。他干活,柴令诚等人也不能闲着。
陈萌一边洗手,一边严肃地说:“今日可知稼穑之艰了么?”
太子边擦手边点了点头。
祝缨问道:“这连半亩的收成都不到,两斗,差不多是一亩地要缴的租子了。请殿下再回忆一下,前几天咱们在粮库里见到的。”
太子微怔:“是为了让我知稼穑之艰么?”
祝缨道:“不是。是请您体会一下,一个人,如果一年到头都这么干,遇到些天灾人祸,心里会有怎样的想法,绝望、愤怒还是……连年民变,殿下当知‘民’的感受。殿下要学会害怕。”
她也没别的办法了,就太子这样的,论大道理,他身边的博学鸿儒哪个学问不比她祝缨强?就是冼敬,也是任过地方、任过户部的,能讲的也都讲了。“不可滥用民力”“民贵君轻”,对,能背下来,然后呢?
没有切肤之痛,不了解,不会害怕。甚至连“悲悯”都是悬在空中的。
天子藉田亲耕,他扶着犁、别人扶着他,前面又牵牛的,旁边有帮忙的,就已经算是劳动了。实比不得陈、祝二人不许别人帮忙,让太子务必“亲手”去做。
但愿太子能够记住今天的感受。
陈萌对太子道:“春耕夏耘秋收冬藏,至冬又有征发,上有父母下有妻儿,便是京畿,百姓也仅糊口。一旦田产为人所夺……”
他摇了摇头。
太子也是一番感慨。
陈萌又说:“生民可悯!还请殿下怜惜百姓啊。”
祝缨则一面看着太子严肃的表情,一面瞥着他的随从。
柴令诚知道祝缨是谁,心里是有些亲近的,看祝缨这作派倒与传说中那些“苦心老臣”重叠了。与祝缨的目光一触,柴令诚也生出感慨来。
他有些后怕地道:“还好还好,幸亏人生而有贵贱,咱们不用做他们,受这一分累。”
他的同僚们看着周围农夫灰扑扑的样子,农夫的鞋子沾满了尘土,有一半鞋面上有破洞,衣服也都陈旧灰暗,打着补丁。不由点头,对柴令诚的话深有同感。
太子道:“百姓不易啊!应该爱护,否则天下穷弊,朝廷也要入不敷出了,社稷也要不稳了。如何令其安分守己,不为盗匪才好。还是要恩威并施,加以教化,令之畏威柔顺不敢造次……”
陈萌心道:只要你以后凡遇到事能想起来今天,好些蠢主意就不会有了。
祝缨心里却是闪了一下:都说勋贵肉食者“只为门户私计”,皇家,难道就不是了么?他们提“天下”,只因为觉得这天下都是他们家的。
不能把母鸡饿死了,不然就没蛋吃了。
祝缨道:“天不早了,该回去了。”
“是不早了,”太子说,“尚书和京兆是爱我的,我心里很明白。”
你明白个屁!祝缨弯腰捡起一把扫帚扔到谷堆上。
……——
直到拎着太子在田地干了三天之后,祝缨与陈萌才将最后定稿的奏本拿了出来,交了份完美的答卷。
这份成绩,当然要算太子一份。
皇帝依旧只是听,听完了道:“那便如此吧。对了,还有一事。”
祝缨与陈萌都抬头等着他说话,太子也竖起了耳朵。
皇帝道:“国家多事,窦卿一人太过辛苦……”
陈萌心头猛地跳动了一下,他对丞相之位没有特别的野心,但是他已经是京兆尹了,皇帝还当着他的面……是不是?也可以?他年纪也不小了,现在太子又需要有人辅佐……
皇帝道:“我意以李侍中入政事堂相帮窦卿。”
不是询问,是陈述。
陈萌一阵失望,干巴巴地道:“侍中昔为陛下潜邸王傅,只恐其年高。”
皇帝微笑道:“这却不必担心,他身子骨还硬朗。”
李侍中比皇帝的身体还好呢,皇帝天天御医陪着,李侍中这把年纪还能自己骑个马来上朝呢。
皇帝就不是在征询意见,祝缨自然不会与他起争执,道:“臣年轻、见识浅薄,丞相的事,不是臣能够议论的。不敢误导陛下。”
皇帝笑道:“那就准备吧。”
陈萌与祝缨对望了一眼,一齐出来。
出了大殿,陈萌小声抱怨:“哪怕是冼敬,也比……”
祝缨道:“陛下信任他。冼敬,陛下反而有顾忌。”
陈萌自我解嘲般地道:“其实,鲁太常也不错。要不就是姚臻,多少年的吏部尚书了……”
祝缨道:“最累的是窦相公。”
“郑七什么时候回来啊?!”陈萌怀念起了郑熹。
祝缨道:“这个时候纵然是有能人,也是不想在陛下面前冒头的。你我,还是安静些的好。”很多人都在等一个“明君”,但是祝缨知道,明君不会有了。
“只盼太子能够清明。”
两人叹息一回,各自分开,他们都还有事要忙。
从城外回来之后,祝缨就不得闲了。秋收既然已经开始,那便离刺史进京不远了。
祝缨除了准备户部的事情,还要准备她自己的事情——不少做官的南士,都会趁这个机会来拜访她。她在犹豫,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做一件事情。
这件事在她面前放了有一阵子了,要做,就得抓紧,得在刺史们都在京城的时候提出来。
她正思考着时机,项乐带着项渔一路冲到了她的面前,当地一跪:“大人!”
胡师姐一个没拦住,惊讶地看着这叔侄俩哭倒在书房的门槛上。
祝缨站起身来,问道:“怎么了?”
项乐哭道:“大人,家母亡故了!”
祝缨道:“消息确切么?”
“是,大哥写信来的。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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